第三章 下崗(2 / 2)

我的方向感一向很差,在大城市里轉過幾條街,或者在商場里走了幾圈出來就會分不清東南西北。以前同學都戲稱我為「路痴。」我還查過這方面的資料,說是因為小腦發育的不好,或者是大腦的某一部分發育的太過充分而壓抑了另一部分腦功能的發展。總之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總是習慣於先買一份地圖放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可是今天,我不但找不到腳步的方向,連精神的方向也失去了。我去哪?!我干什么去?!我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茫然之中我在街邊柳樹的蔭涼里放下行李,一屁股坐在上面。這一上午彷佛經歷了半生的苦澀,也該歇歇了。

樹蔭下面片刻的清涼多少驅走了一點煩燥,我開始梳理目前的處境。記得少年時候要到鎮上和縣里上初中和高中,老爸雖然不放心,也只能由我一個人去闖,但沒事兒他就在我耳邊念叨:遇到為難遭災的事一定要冷靜。

以前對我來說所謂的「為難遭災的事」不過是沒錢花了、考試沒考好了,再嚴重點也不過是被逼無奈的時候揮揮拳頭打幾次架而已。可現在我卻有勁沒處使,有脾氣沒處發,因為我面對的不是幾個地痞流氓,而是深宅大院的國家機關。看來我真要冷靜的想一想了。

思來想去,想起了人事局那女人說的那句:「有意見你找企改辦提吧」,對啊!這事不能就這么完了,我得去找企改辦!這可是我的最後一根稻草了,也許他們會考慮我的情況吧。想到這里我又來了精神,心里暗暗告訴自己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於是爬起來背上行李走到最近的路口,向一位幫助警察指揮交通的老者打聽企改辦的辦公地點。

老人家很熱心,不過企改辦好像是新成立的部門,他也不太清楚,他說估計應該在計改委里面辦公。我一聽有道理,就問清楚了計改委的地址匆匆地走去了。

好在幾大局的辦公地點都離的很近,沒幾分鍾就到了。一看計改委和人事局一樣也有武警把門。不過這次我有了經驗,先擠出笑臉,然後到警衛身邊,先表明身份,再說明來意。這個武警還算客氣,給我打電話聯系了一下,然後就讓我上四樓企改辦找劉主任。

在計改委大樓的走廊里,我遇到幾個人拿著文件來回走過,一個個都衣冠楚楚的,看我的時候那個眼神兒和大多數城市人看農村人的眼神兒差不多。好在我已經習慣這些東西了。

以前我也曾為此自卑或者憤悶過,後來當我在北京溷了幾年,做過很多工作,接觸了很多城市人之後,我發現其實城市人和農村人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城市人只是看起來光鮮一些,但實際上活得比農村人累多了。農村人除了農忙的時候累一點,其他的時候串串門兒、打打紙牌、玩玩麻將,日子過的蠻輕松的。

人和人之間也很少勾心斗角,有點矛盾吵一架也就過去了。可是城里人可不一樣,他們每天好像都承受著很大的壓力,街道上的人行色匆匆,單位里的人不苟言笑,住了十年的鄰居都可能不認識,快樂的人比農村少多了。在農村,到什么季節吃什么水果蔬菜,那可都是自家園子里產的純綠色食品,又新鮮又健康。

城里人吃的可就差多了,雖然什么時候都能吃到不同季節的蔬菜,但那都是大棚里養出來的東西,噴完農葯噴催熟激素,看著挺好看,但是一點菜香也沒有。常吃這些東西,不是得病就是影響生育。看到了這些,我就像阿q看到了趙家少爺沒有了辮子一樣的幸災樂禍,自卑和憤怒也減輕了許多,穿梭在城市之間的時候更加自由和隨意,不再特別在意別人的眼光了。

劉主任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臉上總掛著三分笑意。見我進來連忙幫我放下行李,讓我坐下後還給我倒了一杯水,我心想:人民政府就應該是這樣嘛,看來我是遇到好人啦。沒等我說話,劉主任先開了腔:「小伙子,這大熱天的,你背個行李一定累壞了吧。」我說還行還行。

他又說:「我知道,在農村考出來不容易,特別是你考的大學還是重點,說明你的素質很不錯啊!」

我趕緊歉虛:「哪里哪里,空負其名罷了。」

他誇獎到:「小伙子還很謙虛嘛。」

我哪有功夫和他寒暄哪,趕緊說:「那我就不謙虛了,你看我現在的情況應該怎么辦吧。」

劉主任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說道:「你是國家教育出來的大學生,國家現在的形勢你應該了解啊,難吶!特別是我們瀋陽這個地方,老國有企業特別多,又集中在機械制造行業,產品老化落後,根本沒什么效益,這幾年的虧損越來越嚴重,越沒錢越沒法搞技術改造和新產品開發,越沒新產品新技術就越落後,形成了惡性循環,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嚴重的問題啊!」

一篇宏論說完,他喝了口水。我心里想這些話好像在哪本書上看過。

「所以啊,改革,勢在必行!」劉主任擲地有聲的繼續說,「但改革也是有成本地,也是要付出代價地,也是要做出犧牲地。如果不甩開包袱,大家就得一起死掉;如果一部分人做出犧牲,另一部分人就會獲得發展的機會。這部分人發展起來了,可以再回來反哺做出犧牲的人嘛!」

劉主任說到激動處,胖胖的小手有力的揮舞著,好像已經把包袱甩到窗戶外面去了,窗外的喧嘩聲彷佛是「一部分人」犧牲時的慘叫。

這時候劉主任站起來給我的杯里續了點茶水,並且坐到我身邊來。

「年輕人啊,實話跟你講吧」(我靠,原來才跟我講實話!)「按照政策,畢業分配的大學生也屬於這次下崗職工的范圍。但是你不要有什么想法。你看看那些工人,他們很多除了原來崗位上會的那點技術之外什么也不會,他們下崗以後以什么為生?!和他們比起來你面前的路很寬哪!生活對你來說才剛剛開始,你們就像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這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總有一天是你們的啊!」

這話可是越聽越耳熟了,不過這句話對我還有這么深刻的意義我倒是剛剛意識到。我真是佩服我們國家的思想政治工作者啊,那道理擺的真是沒的說,談話那套路子也特別高,一進來就感動你,然後再給你戴上「高帽兒」,再補上一大堆國家命運的道理,再分析你具備的有利條件,再幫你展望一下你的美好前程。

我靠,這一套下來,就是換了誰也說出二話來啊!把你賣了你都得幫著數錢,還得覺得賣的錢太少過意不去。

我是徹底無語了,和那些茫然的聚集在機械廠門口的老大哥比起來,我真的沒什么可抱怨的。我嘆了口氣說:「算了劉主任,你說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就告訴我怎么辦吧。」

劉主任一聽這話更有精神了,馬上有高帽奉送:「你看看你看看,還是咱們大學生有水平、有境界、有覺悟,思想轉的就是快。那些老工人哪,跟他們說一百遍還是想不通。」

我心里想:哼,要是讓你明天就下崗,讓你的老婆孩子都吃不上飯,保准兒你比他們還想不通呢!

話都嘮到這個份兒上,再說下去也沒有意義了,我不可能改變政府的紅頭文件,還是順其自然吧。於是我起身告辭。劉主任好像早等著這一刻呢,連忙一邊幫我拿行李,一邊囑咐我這兩天到廠子辦一下下崗手續,拿到我的人事檔案才行,又祝我早點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等等。

辭別了劉主任,我再次來到陌生的大街上,我毫無目的的沿街走去,心里不由浮出一句高中時看過的現代詩:去tmd吧,這捉弄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