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節(1 / 2)

嗚!嗚!

不知過了多久,瓊恩的意識從沉睡中緩緩蘇醒,耳畔傳來尖銳凄厲的呼嘯風聲,讓他不由得心生迷惑,不知道身在何處。他睜開眼睛,發現周遭是黑漆漆的一片,甚麽都看不見,寒風迎面刮來,力道猛烈,讓他腳下都有些站立不穩的感覺。瓊恩深吸口氣,定住心神,也不動彈,迅速將恆定的黑暗視覺開啟到極致,然後開始打量四周。

他看見自己正站在一處崎嶇狹窄的山道上,寬不足容兩人並行,右側是嶙峋矗立的石壁,左側是深不見底的虛空,只消一步踏錯,便會摔得粉身碎骨。仰面望去,夜空沉沉如墨,既無月色,也無半點星光。腳下山道蜿蜒如長蛇,靜靜地向前方延伸,看不到盡頭。他慢慢側移半步,往身後看去,卻望不見半點來時的道路,只有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影影綽綽閃動,彷佛潛伏著無數妖魔怪獸,卻又甚麽都看不分明。但瓊恩清楚地知道,那是歸途。

「噗!」

突然之間,一點碧幽幽的火焰在眼前大約兩尺處的空氣中綻放開來,半明半滅地跳躍著,像是在向他致意,幾秒鍾之後,它打著旋,彷佛一朵盛開的蓮花,晃悠悠地向前飛去。瓊恩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伸手將身上的斗篷裹緊,跟上它。幽火飛得很慢,瓊恩也走得並不快,借著微弱照明,他的步伐敏捷而沉穩,一直保持著固定的節奏。周遭仍舊是寂靜無比,除了聽見狂風凜凜呼嘯,以及軟底皮靴踩在砂岩地面上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任何響動。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大約十分鍾,或許更久一些,幽火突然消失了,四周再度陷入黑暗。瓊恩靜靜站了一會,讓眼睛重新適應,他看見了一處空曠而平坦的荒地,雜亂長滿了及膝高的野草。在草叢的中央,有座灰色的圓形小木屋,開著一扇窗戶,有光亮從中發出,在窗紙上映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雖然不甚清晰,但大致輪廓依稀可辨,身段窈窕,曲線玲瓏,應該是位女子。

他慢慢走近,舉手叩門。指節敲擊在古舊的厚木板上,發出悶悶的聲音,隨風即逝。

「請進。」一個低沉柔美的女聲說。

瓊恩推門走入,看見了聲音的主人,如他所料,是剛剛獲得新一屆「星之花」頭銜的盲眼美人,莎琳娜小姐。她已經換了裝束,不再是參加比賽時的那身寬大長袍,而是一襲無袖的黑色長裙,長長的黑發整齊地盤在腦後,露出耳垂上的兩枚珍珠小墜。長裙的領口開得很低,一條湖藍色寶石項鏈自脖頸中垂下,埋在雪白如凝脂的深深乳溝中,雙手則戴著一副紫色蕾絲長筒手套,越發映襯得肌膚嬌嫩白皙。裙擺之下,是一雙閃閃發光的水晶高跟鞋。正常情況下,這身端庄華麗的打扮應該去參加宮廷宴會,但此時此刻,她正站在簡陋的小木屋中,扶著旁邊的椅背,盈盈微笑著,迎接客人的到來。

瓊恩沉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微微欠身,提起裙角向瓊恩行禮,儀態優雅,完美到無可挑剔,卻隱隱透出幾分傲慢自矜的味道。「幸會,蘭尼斯特先生,」她輕啟朱唇,柔聲說,「我是莎琳娜,您能應邀前來,我深感榮幸。」

「你是怎麽知道我的?」瓊恩問,盯著莎琳娜的臉,觀察她的表情,「而且,你能看見我?」

他問得直截了當,毫不客氣。莎琳娜眉頭微皺,顯然有些不悅,但這表情一閃即逝,「我眼睛雖盲,但心中燦爛光明,」她微微而笑,「神與我同在,為我指引方向。」

「那可真令人驚訝,」瓊恩冷笑了聲,「據我所知,提爾的視力似乎也並不好吧。」

莎琳娜格格笑起來,「我完全贊同您的看法,」她說,「然而您似乎有所誤解,我並非殘神的信徒——事實上,我曾經是,但已經拋棄他的虛偽教義很久了。現在我所侍奉的,是夢華女士。」

「夢華女士?」

莎琳娜早已放棄對提爾的信仰,對此瓊恩並不奇怪,或者說早在意料之中。但對於她剛才所說的這位「夢華女士」是誰,他就完全莫名其妙了。不過費倫大陸神明眾多,數以百計,每位神明往往又有好幾個尊稱別號,多的甚至十幾個幾十個也不足為奇,瓊恩在神明與宗教學方面的造詣本來就差勁,搞不清楚也屬正常。

「那麽,」他索性直接切入正題,「您邀請我前來此處,有何貴干呢?」

盲眼女子點點頭,「確實有件事,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幫助。可否坐下說話,我想這大約需要耽誤您一點時間。」

瓊恩在茶幾邊的一張椅子中坐下,隨意打量著周圍,室內的陳設很簡單,不過是幾件普通桌椅,做工尚算精致,但色澤暗淡,邊角也有破損,明顯都已經頗有年頭了。在靠窗的方桌上,放著一只長頸白瓷花瓶,里面插著幾支淡紫色的丁香花,是整個房中除她本人之外,唯一有幾分亮麗色彩的東西。在角落里有扇半掩著的側門,引起了瓊恩的格外注意,他能看出那是一座傳送門,但到底通往何處,那就不得而知了。在奧術視覺中,上百個黑色丶紫色和暗金色的魔法符文錯亂排列,其中居然超過一半是他完全不認識的,這可實在有些詭異。畢竟他主修的是變化系,傳送魔法正是他的專業領域之一。

莎琳娜在他對面坐下,一只隱形仆役從陰影中飄出來,端上兩只高腳酒杯,分別擺在主客面前。「荒山寒舍,也沒來得及准備甚麽,」盲眼女子彬彬有禮說,「只能以此待客,簡陋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瓊恩低頭看著杯中的液體,淺藍色,非常清澈,溫度明顯很低,卻有細小的氣泡不斷從底部涌起丶上升,彷佛有火焰在杯底一直加熱似的,但又看不見任何蒸汽。淡淡的芳香從液體中發出,有些像蘭花,又有幾分薄荷的味道,自鼻中直沖入腦,讓人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原本有些疲乏的意識彷佛都剎那間清醒了許多。他略一沉吟,已經知道了這是甚麽東西。

月藍茶。

月藍茶是種以月藍花含苞待放時的根莖為主料,配上八種輔材,用復雜的工藝處理後,研磨成粉沖泡的飲料。它能夠提神醒腦,振奮精神,但最重要的作用是長期飲用的話,能夠有效地提升人對魔網的感應能力,可想而知它對巫師——尤其是那些資質不足的巫師——具有何等的價值。倘若不是因為一個致命缺陷的話,它恐怕早就成為全世界巫師的隨身必備飲料了。

瓊恩將酒杯稍稍推遠了一點,這個動作顯然讓莎琳娜有些奇怪,「怎麽了,蘭尼斯特先生?」她問,「你似乎不太喜歡它?」

「是的。」

「為甚麽呢?」

「你很喜歡它?」瓊恩不答,反問她。

「當然,」莎琳娜笑著回答,「它是神賜予我的寶物,幫助我度過了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它讓我遠離悲傷和痛苦,不再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它讓我學會魔法,掌握力量,讓我獲得了新生。我有甚麽理由不喜歡它呢?」

「你經常喝它?」

「嗯,早中晚各一杯,偶爾再加一杯,例如現在,」她笑盈盈地舉杯,輕輕抿了一口,「嘗嘗看,味道不錯的,我特別在里面放了點糖。」

瓊恩看著她,發現她的表情不似作偽。「你飲用它多久了?」

「多久……讓我想想,嗯,記得不是很清楚了,」莎琳娜左手托腮,右手舉著酒杯,沉思著,「好像,有將近十年了吧。」

「令人難以置信。」瓊恩說。

她怔了怔,「您說甚麽?」

「首先,月藍茶粉的價格,在市場上相當於其五十倍重量的黃金。而沖制這樣一杯茶,需要大約六到八克茶粉,」瓊恩冷冷地說,「十年時間,每日至少三杯——能夠維持這種飲用標准的,用富可敵國來形容都嫌有所不足,而你看起來並沒有那麽富有;其次,月藍花只在至高森林的中心地帶生長,那里是精靈的地盤,能夠流出到人類市場的數量極其稀少,而且基本被壟斷,一直都是有價無市;最後,」他盯著眼前的女子,「長期地丶持續不斷地飲用月藍茶,會給人造成一些非常明顯的,難以修飾和恢復的……變化,而在你身上,我完全沒有看到。」

紅暈泛上莎琳娜的臉頰,這並非羞澀,而是慍怒。「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甚麽,蘭尼斯特先生,」她握著酒杯的右手下意識地捏緊,

「但你需要明白的是:它並不是我從甚麽市場上買來的,所以它的價格和產量,統統都與我毫無關系。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所謂的『明顯變化』是指甚麽?如果你的意思是它會給我造成甚麽不利影響,那顯然你所知有誤。它是神的恩賜,是……是不容褻瀆的!」

「如果不是從市場上購買,那你是怎麽得到它的呢。」

「我已經說了呀,它是神的恩賜,你還要我重復幾遍!」她的音調不由自主地提高,胸膛難以抑制地不斷起伏,「我向神祈禱,奉獻我全部的虔誠和信仰,神回應我的呼喚,將它賜予我,讓我擺脫夢魘,重塑人生——難道你聽不明白嗎?」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說:這些月藍茶,是你的神明直接放在你面前的?」

「當然。」

「她真慷慨。」

「當然!」她隨即反應過來,「你是甚麽意思?」

瓊恩笑了笑,「好吧,莎琳娜小姐,」他說,「在這個問題上的糾纏,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現在讓我們都先冷靜一會,然後進入正題吧。」

盲眼女子氣惱地看著他,但很快便平靜下來。「您說得對,我失禮了,」她再次欠身致意,「那麽,進入正題吧。我冒昧邀請您深夜來此,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您的幫助。」

「我不記得我有樂於助人的名聲,」瓊恩說,「不過既然是像您這樣美麗的女子向我提出,那麽我會加以考慮的——是甚麽事呢?」

「我想請您幫助我,救出我的神明。」

「救出你的神明?」瓊恩愕然,他這次是當真有些驚訝了。

「正是,蘭尼斯特先生,」莎琳娜說,揮手讓隱形仆役為瓊恩換上一杯咖啡,「說來話長,請容我詳細解釋。」

「我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