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春夏秋冬](1 / 2)

磁鐵 十三槐 4832 字 2021-01-11

</br>許西榮記不清他這么多年來,他到底有過多少爛醉如泥的夜晚。

在簡艾白最開始離開的那幾年,他夜夜醉倒,每一次他頭腦發飄,雙目眩暈的時候。

他會看到她,他知道那是幻覺,他會跟她說很多話,她偶爾回應。

她時常會入夢,他有多高興,醒來時的落差就有多巨大。

直到有一天他在清晨的寒風中凍醒,他發現自己抱著肩膀縮坐在兩個綠皮垃圾桶旁邊,渾身冰涼,頭疼欲裂。

兩只流浪狗在他身邊翻飛著垃圾,他突然清醒。

他開始正常地生活,回歸交際,轉專業,認真攻克一本又一本的證書。

他不敢停下來,他需要找些事情來做。

他把自己搞得每天累得像一條狗,沾床就倒。

畢業之後,他進入一家網絡公司,摸爬滾打兩年,收拾東西另辟門戶。

他用了她留下來那筆錢,小心謀籌,步步為營,一步步擴大版圖。

許西榮的生活走上了正軌,他的頭上多了很多的標簽,商業新秀,行業巨頭,年輕有為,心有城府。

他的每一步成功都墊著她的影子。

他身邊出現了許多鶯鶯燕燕,他敬而遠之,也不是沒有需要的時候,他通常用手解決。

後來圈子里傳出來的八卦說:許西榮不喜歡女人。

他笑笑,並不在意。

他把那些人都踩在腳底下,無所不用其極。

他暗中收購厲遠生的公司,打擊他和妻子搖搖欲墜的婚姻,厲遠生老了,而他風華正茂。

他來求他。

他劃下一張支票,輕飄飄地丟在厲遠生面前的地上,神情漠然,「這是她還你的。」

他吃掉王五洋的娛樂會所,洗浴中心,他找人弄把他弄進醫院。他甚至......親手切掉了王五洋的兩根手指。

王五洋跪在他的腳下,老淚縱橫地抱著他的腿求他,一副可憐的嘴臉。

許西榮彎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下,抬起另一只腳狠狠地把他踹到一邊。

王五洋拿鮮血直流的手掌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發抖,疼得滿臉猙獰,嗷嗷喊叫。

許西榮在心里問自己,那時候,她是不是也這么疼?

她一定很痛。

他早已有能力把王五洋送進大獄,但是他沒有那么做。

他曾經有多恨,現在就會讓他受到多少痛苦。

他要讓他嘗一嘗仰人鼻息戰戰兢兢活著的滋味。

他要這個惡人直到死,都像狗一樣的活著。

他善待曾經對她好過的人,拉鍾漫上岸,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回老家。

葉井畢業後回了f市,他把f市的子公司交由他管。

他把周敏接進療養院,請專人照顧,一個月去探望一次。

他一步一步走得沉穩,臂膀漸漸寬闊,眼神開始變得蒼厲深邃,下巴堅毅,不苟言笑。

他在慢慢地老去。

而立之年,他卻感覺身體和精神隱隱空虛,像漏氣的氣球一般,他過得疲憊,每一步走得都如同垂垂老矣的老人在殘喘。

他開始不去想她到底離開了多長時間,只是隱約感覺,似乎已經很久了。

久到他的生活圈子里都沒了她的痕跡。

沒有人記得她,沒有人知道她。

她是一顆小小的塵埃。

只有他記得她。

五月二十號。

許西榮把一切的行程調後,帶著許思簡飛到f市。

下午兩點半,葉井在機場外面等他。

「你來了。」葉井靠在車邊,微笑地看著他。

這兩年,葉井發福得厲害,曾經健碩的身材早已不見,他臉上的溝壑漸深,不再開朗,渾身散發著沉穩而精明的氣場。

他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許西榮朝他頜首,「麻煩你來接我了。」

他低頭看許思簡,「這是葉叔叔。」

五歲的許思簡不認生,甜甜地喊了一聲:「葉叔叔」。

葉井彎腰揉揉她的頭,說:「思思啊,都長這么大了,今年幾歲了?」

「五歲了!」許思簡自豪滿滿。

「真棒,你還記得葉叔叔嗎?我以前去看過你幾次。」葉井笑。

許思簡眨巴眨巴眼睛,「......不記得了誒。」

「乖孩子。」葉井不以為意,又揉揉她的腦袋,望著她那雙明亮清澈的眼,臉上浮動出一點懷念和溫柔來。

葉井做東請他們父女倆吃了個晚飯,許思簡吃飽喝足便困意重重。

他把他們送回許西榮在f市的公寓。

許西榮坐在副駕,後座的許思簡小小的身子倒在座位上睡得香甜。

「上去坐坐?」

葉井搖了搖頭。

「那我上去了。」

「晚上有事兒嗎?」葉井拿著煙盒抽出兩根煙來遞給許西榮,許西榮搖頭拒絕。

葉井點了一根煙抽了口,把手搭在車窗邊。

「一起出去坐坐吧。」他說。

許西榮靜了兩秒,說」:「行,我先把思簡帶上樓。」

葉井咧嘴笑笑,默認。

許西榮拿好行李,抱著許思簡上樓,把她放進次卧的床上,給她脫掉衣服。

許思簡不安分地扭了兩下,迷糊說了一句:「煩死啦,別吵我睡覺......」

她又睡過去,安靜的睡顏,小嘴微微張開了一點。

許西榮笑笑,給她掖好被子,轉身走出帶上門,拿上車鑰匙下樓。

葉井把車停在樓下的車庫,坐上了許西榮的車。

找了一家葉井常去的酒吧,要了一個包廂,時間還早的原因,酒吧人並不多。

酒吧地裝飾別致又帶著雅意,跟其他酒吧不同,看得出酒吧老板很用心,是個有品位的人。

服務生送上兩瓶軒尼詩xo,要開酒被葉井打發走了。

「不賴吧?」葉井脫下外套掛在一邊,坐下,肚子凸顯。

許西榮點頭回應:「還可以。」

葉井開酒,倒了兩杯淺杯,一杯加了兩個冰塊。

他把帶冰的推到許西榮面前,「我也好久沒來了,光是應酬喝的酒就夠夠的了,哪兒還有什么心情出來喝酒。」

「也不知道年輕時候怎么想的,就愛往這種地方鑽。」他舉起杯子一飲而盡,眯起眼睛嘶了一聲,然後吐出口氣:「老了,唉。」

他給自己又斟一杯。

「很累的話就退下來吧。」許西榮拿酒淡淡抿了一口,辛辣地入喉,嗆鼻很舒服。

他的酒量好了很多,都是這些年練出來的,但是他現在除了應酬,很少喝酒。

「你說退下來就退下來啊,老板?」葉井笑看他,「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要我養。」

「壓力大得跟狗似的,老板,可以攜款潛逃嗎?」

許西榮面色淡漠,「可以。」

葉井嘖一聲,說:「也不知道你這樣的人是怎么當行業大佬的。」

「啊,好懷念以前的你啊。」

許西榮:「......」

「年齡越大越覺得生活真的不容易,」葉井點煙笑笑。

「還行。」許西榮說。

「你當然還行,錢都賺得口袋都裝不下了。」葉井眼一瞪。

「你賺得也不少了。」許西榮挑眉,從葉井的煙盒里拿了一支,他的煙落在車上了。

葉井把打火機推過來,草銀的zippo。

許西榮擺擺手,從自己西裝的內側口袋里摸出一個打火機點煙,同牌子的銀色磨砂。

點了兩次沒起火,拿手上甩了甩才點著之後,他重新把火機放回懷里。

葉井盯著他,抿住唇,想說些什么,還是沒開口。

那是簡艾白的火機,他還沒忘記她。

葉井無奈地哼笑了一聲,「我問你現在我們公司在競標的那塊地皮是什么情況?」

「哪塊?」

「城東,我們要蓋商場的那塊。文勝那邊也打算要這塊地,說是蓋成寫字樓,盯得很緊。」

「你大膽地去拍,資金不夠打給我。」

「得嘞!大老板!」

……

他們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幾杯烈酒下肚,再沒有別的話題可聊,兩個男人就干坐著喝悶酒。

瓶中的酒很快過了大半。

葉井摩挲著手中玻璃杯,突然開口:「我昨天去看她了。」

他還是忍不住提她,他最近生意忙得焦頭爛額,已經很少想起她了,可是一見到許西榮,他又記起來了。

他今年甚至差點不記得她的忌日,把行程都安排妥當,昨天回家吃飯的時候李茗昕在飯桌上問他,今年什么時候去看簡艾白。

他端著碗米飯愣了很久。

他忘記了,他十多年好友的忌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甚至連唯一給她的那一天,都擠到了工作上。

他眼眶發紅地放下碗筷,默默出門,買了一束花去看她。

——

葉井試圖掙扎著要跟許西榮說更多關於她的話題,他惶恐,他試圖從許西榮這種找到一點能把他們連結的東西。

許西榮靜默著。

「我最近的工作很滿,明天要飛d市,你知道么?我今年差點忘記去看她了,要不是茗昕提醒我,我可能真的就忘了。」葉井扶了扶自己的額頭。

「我覺得她肯定會怪我的,她那么小氣巴巴的人,所以我跑去跟她道歉去了。」

葉井問:「你今年還沒去看過她吧?」

「明天。」許西榮淡淡地說。

「這都多少年了,她還是那么正。」葉井哈哈笑了一聲,「我就跟你說了吧,她以前是我們學校的一枝花。」

「......」

許西榮別過眼去看了他一眼,葉井明顯喝多了,臉色通紅,眼里的眼白都帶血絲兒了。

「誒,我跟你說沒說過我跟她小時候的事情?」

「說過一點。」

「哪一點?」

「你說你們拿泥巴去抹她的白裙子。」

「沒錯!」葉井一拍大腿,聲音激動,「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會兒簡艾白就跟我家團團差不多大,你說那么小個兒人啊,怎么就那么理智呢,裙子花了她都不哭......」

說完聲音又低了下去,不再說了。

許西榮又從煙盒里拿了一根煙,沒再去拿懷里的火機,用了葉井的。

聽見身邊的葉井感慨了一聲:「啊,團團都八歲了……」

他和李茗昕大學畢業剛畢業就結了婚,婚後第二年就生了孩子,是個女孩,大名葉檀,小名團團,今年八歲,上小學二年級。

葉井看了許西榮一眼,咧了下嘴角,「思思也五歲了。」

煙霧里,許西榮輕輕應了一聲。

葉井愣了一會兒,突兀地說:「十年了。」

許西榮給自己斟滿一整杯酒,回應他:「嗯,十年了。」

她已經走了十年了。

「我今天去看她,她還是那個樣子。」葉井又重復了一遍說過的話。

「立碑那天,她就是那個樣子。」

「我去年和你一起去看她,她也是那個樣子。」

「我每一次去看她,她都是那個樣子,哈哈哈。」葉井笑得很大聲。

「不像我們,你看我的肚子,腹肌早他媽變成肥肉了,還有我最近掉發也很厲害,還三天兩頭失眠。」

他湊近許西榮,酒眼朦朧地看他。

「你嘛,雖然還是很帥,但是我看你眼角好像也有皺紋了吧?還有你眉頭中間這個八字,能夾死一只蒼蠅了。」

他把身子收回去,想要去摸酒杯,被許西榮擋了一下,他也沒再去拿。

「你說好不好笑,我們都在慢慢變老,她卻沒有。」

「她永遠都是那個樣子,真他媽不公平,哈哈哈......」葉井笑得肩膀抖動,手肘支撐在桌上,手掌把眼睛蒙住。

許西榮夾著煙在煙灰缸里彈了一下,看了眼葉井。

葉井的手掌邊,有兩道水兒歪歪斜斜地流下去,在鼻頭中間交匯,落下去,掉在他胸前和桌子的中間。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的眼淚。

他別過頭,不忍再看。

他望向舞台上瘋狂扭動的人群,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晃著眼睛,視線開始緩慢地模糊暈開。

十年了,簡艾白離開整整十年了。

十年,多么可怕的一個數字,是人生的幾分之一。

十年能使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變成活力十足能蹦能跳的小孩。

十年能使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變成偉大的母親。

十年能使一棵小樹苗長成蔽日的參天大樹。

十年,他還是沒能忘記她。

人這一生,有多少個十年?

許西榮閉上眼,捏了捏跳痛的眉心,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葉井又哭又笑地醉倒在沙發上。

許西榮喝完酒瓶里最後一點酒,喊來服務員結賬,架著葉井離開。

在門口找了一個現成的代駕,把葉井送回家。

李茗昕在門口把葉井扶過去,吃力地撐著,嘴里抱怨了兩句:「哎呀,老是喝得這么醉,臭死了。」

許西榮站在門口沒進去,靜靜地看著李茗昕拿手順著葉井的胸口,把他扶到了客廳的沙發上。

李茗昕走回門口,向許西榮和藹一笑:「這真是麻煩你了,很晚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許西榮看著她發福的圓臉,點了點頭,轉身要走的時候,聽見葉井在里頭沙發上大著舌頭喊了一句:「來,簡艾白,不吹了這瓶你就請我吃飯!」

「叫什么叫!喝死你算了!」李茗昕回頭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