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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83 字 202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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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才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鸞鳳和鳴;香氣薰籠,好似花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呼。

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才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鬏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鬏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鬏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鬏髻。」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又說道:「那邊房里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廝天福兒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里,我又不放心。」西門慶道:「我知道了。」袖著鬏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鬅著頭,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才出來?」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只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只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么,小淫婦兒,只顧問甚么!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里重重的,道:「是甚么?拿出來我瞧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鬏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鬏髻,你拿那去?」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每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道:「這鬏髻多少重?他要打甚么?」西門慶道:「這鬏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兒,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夠打個甸兒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捏個尖兒。」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鬏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干上了。」西門慶道:「我怎的干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干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鬏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只管胡說!」說著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著。只見平安來掀簾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么?」平安道:「爹緊等著哩。」月娘半日才說:「我使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么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么?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廝,同在那里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了在那里,誰扶侍他?」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干直惹人嫌。我當初說著攔你,也只為好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里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兒歇了家里來,端的好在院里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每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里。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只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兒,翠蓋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綉春拿著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地。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都為你來!俺每剛才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向月娘面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有些抓頭發,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是揭實枝梗的好。」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後小玉、玉簫來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掌廠。」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許多里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婦人不省,說道:「他尋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玉簫又道:「你老人家鄉里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夠了。」小玉又說道:「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么?」李瓶兒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罵道:「怪臭肉每,干你那營生去,只顧奚落他怎的?」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雇銀匠家打造生活。就計較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的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請他請罷。」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里再教一個和天福兒輪著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的。」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里上宿。」不在言表。

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雜耍步戲。四個唱的,李桂姐、吳銀兒、董玉仙、韓金釧兒,從晌午就來了。官客在卷棚內吃了茶,等到齊了,然後大廳上坐席。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吳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實念、孫天化;第五席常峙節、吳典恩;第六席雲里守、白賚光。西門慶主位,其余傅自新、賁第傳、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樂人撮弄雜耍數回,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著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斗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每不打緊,花大尊親,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西門慶道:「小妾丑陋,不堪拜見,免了罷。」謝希大道:「哥,這話難說。當初有言在先,不為嫂子,俺每怎么兒來?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後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著拜見錢在這里,不白教他出來見。」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吃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後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禿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伯爵故意下席,趕著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桿。」把眾人、四個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邊立著,把眼只看著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只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復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後才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鋪下錦氈綉毯,四個唱的,都到後邊彈樂器,導引前行。麝蘭靉靆,絲竹和鳴。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下著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腰里束著碧玉女帶,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纓落繽紛,裙邊環佩叮當,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

恍似姮嫦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

當下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展,綉帶飄搖,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金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分惱在心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伙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里有哥這樣大福?俺每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回房里,只怕勞動著,倒值了多的。」吳月娘眾人聽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里有錢,都亂趨奉著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裳,無所不至。

月娘歸房,甚是不樂。只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禮,盒子盛著,拿到月娘房里。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里來做甚么?」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里來。」月娘叫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里打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對我說,你與姐夫兩下不說話。我執著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痴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顯出你賢德來。」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么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著,月娘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兩口兒好好的,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勸月娘一回。小玉拿茶來。吃畢茶,只見前邊使小廝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了。四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家。自此西門慶連在瓶兒房里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只有潘金蓮惱的要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與他親厚尤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