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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81 字 202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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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本縣正堂李知縣,會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賀禮來,又拿帖兒送了一名小郎來答應。年方一十八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喚名小張松。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綃直綴,涼鞋凈襪。西門慶一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就拿拜帖回覆李知縣,留下他在家答應,改喚了名字叫作書童兒。與他做了一身衣服,新鞋新帽,不教他跟馬,教他專管書房,收禮帖,拿花園門鑰匙。祝實念又舉保了一個十四歲小廝來答應,亦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兒兩個背書袋、夾拜帖匣跟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門中擺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樂工承應吹打彈唱。此時李銘也夾在中間來了,後堂飲酒,日暮時分散歸。每日騎著大白馬,頭戴烏紗,身穿五彩灑線揉頭獅子補子員領,四指大寬萌金茄楠香帶,粉底皂靴,排軍喝道,張打著大黑扇,前呼後擁,何止十數人跟隨,在街上搖擺。上任回來,先拜本府縣帥府都監,並清河左右衛同僚官,然後新朋鄰舍,何等榮耀施為!家中收禮接帖子,一日不斷。正是:

白馬紅纓色色新,不來親者強來親。時來頑鐵生光彩,運去良金不發明。

西門慶自從到任以來,每日坐提刑院衙門中,升廳畫卯,問理公事。光陰迅速,不覺李瓶兒坐褥一月將滿。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喬大戶娘子,許多親鄰堂客女眷,都送禮來,與官哥兒做彌月。院中李桂姐、吳銀兒見西門慶做了提刑所千戶,家中又生了子,亦送大禮,坐轎子來慶賀。西門慶那日在前邊大廳上擺設筵席,請堂客飲酒。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在席前斟酒執壺。

原來西門慶每日從衙門中來,只到外邊廳上就脫了衣服,教書童疊了,安在書房中,止帶著冠帽進後邊去。到次日起來,旋使丫鬟來書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書童兒晚夕只在床腳踏板上鋪著鋪睡。西門慶或在那房里歇,早晨就使出那房里丫鬟來前邊取衣服。取來取去,不想這小郎本是門子出身,生的伶俐清俊,與各房丫頭打牙犯嘴慣熟,於是暗和上房里玉簫兩個嘲戲上了。那日也是合當有事,這小郎正起來,在窗戶台上擱著鏡兒梳頭,拿紅繩扎頭發。不料玉簫推開門進來,看見說道:「好賊囚,你這咱還描眉畫眼的,爹吃了粥便出來。」書童也不理,只顧扎包髻兒。玉簫道:「爹的衣服疊了,在那里放著哩?」書童道:「在床南頭安放著哩。」玉簫道:「他今日不穿這一套。吩咐我教問你要那件玄色[囗扁]金補子、絲布員領、玉色襯衣穿。」書童道:「那衣服在廚櫃里。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他。姐,你自開門取了去。」那玉簫且不拿衣服,走來跟前看著他扎頭,戲道:「怪賊囚,也象老婆般拿紅繩扎著頭兒,梳的虛籠籠的!」因見他白滾紗漂白布汗褂兒上系著一個銀紅紗香袋兒,一個綠紗香袋兒,就說道:「你與我這個銀紅的罷!」書童道:「人家個愛物兒,你就要。」玉簫道:「你小廝家帶不的這銀紅的,只好我帶。」書童道:「早是這個罷了,倘是個漢子兒,你也愛他罷?」被玉簫故意向他肩膀上擰了一把,說道:「賊囚,你夾道賣門神──看出來的好畫兒。」不由分說,把兩個香袋子等不的解,都揪斷系兒,放在袖子內。書童道:「你子不尊貴,把人的帶子也揪斷。」被玉簫發訕,一拳一把,戲打在身上。打的書童急了,說:「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這頭發著!」玉簫道:「我且問你,沒聽見爹今日往那去?」書童道:「爹今日與縣中華主簿老爹送行,在皇庄薛公公那里擺酒,來家只怕要下午時分,又聽見會下應二叔,今日兌銀子,要買對門喬大戶家房子,那里吃酒罷了。」玉簫道:「等住回,你休往那去了,我來和你說話。」書童道:「我知道。」玉簫於是與他約會下,才拿衣服往後邊去了。

少頃,西門慶出來,就叫書童,吩咐:「在家,別往那去了,先寫十二個請帖兒,都用大紅紙封套,二十八日請官客吃慶官哥兒酒;教來興兒買辦東西,添廚役茶酒,預備桌面齊整;玳安和兩名排軍送帖兒,叫唱的;留下琴童兒在堂客面前管酒。」吩咐畢,西門慶上馬送行去了。吳月娘眾姊妹,請堂客到齊了,先在卷棚擺茶,然後大廳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上坐。席間叫了四個妓女彈唱。果然西門慶到午後時分來家,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應伯爵和陳敬濟,兌了七百兩銀子,往對門喬大戶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飲酒中間,只見玉簫拿下一銀執壺酒並四個梨、一個柑子,逕來廂房中送與書童兒吃。推開門,不想書童兒不在里面,恐人看見,連壺放下,就出來了。可霎作怪,琴童兒正在上邊看酒,冷眼睃見玉簫進書房里去,半日出來,只知有書童兒在里邊,三不知叉進去瞧。不想書童兒外邊去,不曾進來,一壺熱酒和果子還放在床底下。這琴童連忙把果子藏在袖里,將那一壺酒,影著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兒房里。只見奶子如意兒和綉春在屋里看哥兒。琴童進門就問:「姐在那里?」綉春道:「他在上邊與娘斟酒哩。你問他怎的?」琴童兒道:「我有個好的兒,教他替我收著。」綉春問他甚么,他又不拿出來。正說著,迎春從上邊拿下一盤子燒鵝肉、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餡蒸餅兒與奶子吃,看見便道:「賊囚,你在這里笑甚么,不在上邊看酒?」那琴童方才把壺從衣裳底下拿出來,教迎春:「姐,你與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邊篩酒的執壺,你平白拿來做甚么?」琴童道:「姐,你休管他。此是上房里玉簫,和書童兒小廝,七個八個,偷了這壺酒和些柑子、梨,送到書房中與他吃。我趕眼不見,戲了他的來。你只與我好生收著,隨問甚么人來抓尋,休拿出來。我且拾了白財兒著!」因把梨和柑子掏出來與迎春瞧,迎春道:「等住回抓尋壺反亂,你就承當?」琴童道:「我又沒偷他的壺。各人當場者亂,隔壁心寬,管我腿事!」說畢,揚長去了。迎春把壺藏放在里間桌子上,不題。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火,少了一把壺。玉簫往書房中尋,那里得來!問書童,說:「我外邊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簫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罵道:「[入日]昏了你這淫婦!我後邊看茶,你抱著執壺,在席間與娘斟酒。這回不見了壺兒,你來賴我!」向各處都抓尋不著。良久,李瓶兒到房來,迎春如此這般告訴:「琴童兒拿了一把進來,教我替他收著。」李瓶兒道:「這囚根子,他做甚么拿進來?後邊為這把壺好不反亂,玉簫推小玉,小玉推玉簫,急得那大丫頭賭身發咒,只是哭。你趁早還不快送進去哩,遲回管情就賴在你這小淫婦兒身上。」那迎春方才取出壺,送入後邊來。後邊玉簫和小玉兩個,正嚷到月娘面前。月娘道:「賊臭肉,還敢嚷些甚么?你每管著那一門兒?把壺不見了!」玉簫道:「我在上邊跟著娘送酒,他守著銀器家火。不見了,如今賴我。」小玉道:「大妗子要茶,我不往後邊替他取茶去?你抱著執壺兒,怎的不見了?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月娘道:「今日席上再無閑雜人,怎的不見了東西?等住回你主子來,沒這壺,管情一家一頓。」

正亂著,只見西門慶自外來,問:「因甚嚷亂?」月娘把不見壺一節說了一遍。西門慶道:「慢慢尋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么?」潘金蓮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見了一把,不嚷亂,你家是王十萬!頭醋不酸,到底兒薄。」看官聽說:金蓮此話,譏諷李瓶兒首先生孩子,滿月就不見了壺,也是不吉利。西門慶明聽見,只不做聲。只見迎春送壺進來。玉簫便道:「這不是壺有了。」月娘問迎春:「這壺端的往那里來?」迎春悉把琴童從外邊拿到我娘屋里收著,不知在那里來。月娘因問:「琴童兒那奴才,如今在那里?」玳安道:「他今日該獅子街房子里上宿去了。」金蓮在旁不覺鼻子里笑了一聲。西門慶便問:「你笑怎的?」金蓮道:「琴童兒是他家人,放壺他屋里,想必要瞞昧這把壺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廝如今叫將那奴才來,老實打著,問他個下落。不然,頭里就賴著他那兩個,正是走殺金剛坐殺佛!」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睜眼看著金蓮,說道:「依著你恁說起來,莫不李大姐他愛這把壺?既有了,丟開手就是了,只管亂甚么!」那金蓮把臉羞的飛紅了,便道:「誰說姐姐手里沒錢。」說畢,走過一邊使性兒去了。

西門慶就有陳敬濟進來說話。金蓮和孟玉樓站在一處,罵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賊強盜!這兩日作死也怎的?自從養了這種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見了俺每如同生剎神一般,越發通沒句好話兒說了,行動就睜著兩個窟窿吆喝人。誰不知姐姐有錢,明日慣的他每小廝丫頭養漢做賊,把人說遍了,也休要管他!」說著,只見西門慶與陳敬濟說了一回話,就往前邊去了。孟玉樓道:「你還不去,他管情往你屋里去了。」金蓮道:「可是他說的,有孩子屋里熱鬧,俺每沒孩子的屋里冷清。」正說著,只見春梅從外走來。玉樓道:「我說他往你屋里去了,你還不信,這不是春梅叫你來了。」一面叫過春梅來問。春梅道:「我來問玉簫要汗巾子來。」玉樓問道:「你爹在那里?」春梅道:「爹往六娘房里去了。」這金蓮聽了,心上如攛上把火相似,罵道:「賊強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腳,也別要進我那屋里!踹踹門檻兒,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踝子骨歪折了!」玉樓道:「六姐,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賊三寸貨強盜,那鼠腹雞腸的心兒,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無故只是多有了這點尿胞種子罷了,難道怎么樣兒的!做甚么恁抬一個滅一個,把人[足麗]到泥里!」正是:

大風刮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

這里金蓮使性兒不題。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薛大監差了家人,送了一壇內酒、一牽羊、兩匹金緞、一盤壽桃、一盤壽面、四樣嘉餚,一者祝壽,二者來賀。西門慶厚賞來人,打發去了。到後邊,有李桂姐、吳銀兒兩個拜辭要家去。西門慶道:「你每兩個再住一日兒,到二十八日,我請許多官客,有院中雜耍扮戲的,教你二位只管遞酒。」桂姐道:「既留下俺每,我教人家去回媽聲,放心些。」於是把兩人轎子都打發去了,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