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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79 字 2021-01-13

單表那日,韓道國鋪子里不該上宿,來家早,八月中旬天氣,身上穿著一套兒輕紗軟絹衣服,新盔的一頂帽兒,在街上闊行大步搖擺。但遇著人,或坐或立,口惹懸河,滔滔不絕。就是一回,內中遇著他兩個相熟的人,一個是開紙鋪的張二哥,一個是開銀鋪的白四哥,慌作揖舉手。張好問便道:「韓老兄連日少見,聞得恭喜在西門大官府上,開寶鋪做買賣,我等缺禮失賀,休怪休怪!」一面讓他坐下。那韓道國坐在凳上,把臉兒揚著,手中搖著扇兒,說道:「學生不才,仗賴列位余光,與我恩主西門大官人做伙計,三七分錢。掌巨萬之財,督數處之鋪,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白汝晃道:「聞老兄在他門下只做線鋪生意。」韓道國笑道:「二兄不知,線鋪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他府上大小買賣,出入資本,那些兒不是學生算帳!言聽計從,禍福共知,通沒我一時兒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門中來家擺飯,常請去陪侍,沒我便吃不下飯去。俺兩個在他小書房里,閑中吃果子說話兒,常坐半夜他方進後邊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轎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飲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無忌憚。不可對兄說,就是背地他房中話兒,也常和學生計較。學生先一個行止端庄,立心不苟,與財主興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財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幾分。不是我自己誇獎,大官人正喜我這一件兒。」剛說在熱鬧處,忽見一人慌慌張張走向前叫道:「韓大哥,你還在這里說什么,教我鋪子里尋你不著。」拉到僻靜處告他說:「你家中如此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眾人撮弄了,拴到鋪里,明早要解縣見官去。你還不早尋人情理會此事?」這韓道國聽了,大驚失色。口中只咂嘴,下邊頓足,就要翅走。被張好問叫道:「韓老兄,你話還未盡,如何就去了?」這韓道國舉手道:「大官人有要緊事,尋我商議,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

誰人挽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第三十四回獻芳樽內室乞恩受私賄後庭說事

詞曰:

成吳越,怎禁他巧言相斗諜。龍騰小說網提供平白地送暖偷寒,平白地送暖偷寒,猛可的搬唇弄舌。水晶丸不住撇,蘸剛鍬一味撅。

話說韓道國走到家門首打聽,見渾家和兄弟韓二拴在鋪中去了,急急走到鋪子內,和來保計議。來保說:「你還早央應二叔來,對當家的說了,拿個帖兒對縣中李老爹一說,不論多大事情都了了。」這韓道國竟到應怕爵家。他娘子兒使丫頭出來回:「沒人在家,不知往那里去了。只怕在西門大老爹家。」韓道國道:「沒在他宅里。」問應寶,也跟出去了。韓道國慌了,往勾欄院里抓尋。原來伯爵被湖州何蠻子的兄弟何二蠻子──號叫何兩峰,請在四條巷內何金蟬兒家吃酒。被韓道國抓著了,請出來。伯爵吃的臉紅紅的,帽檐上插著剔牙杖兒。韓道國唱了喏,拉到僻靜處,如此這般告他說。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於是辭了何兩峰,與道國先同到家,問了端的。道國央及道:「此事明日只怕要解到縣里去,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說說,討個帖兒,轉與李老爹,求他只不教你侄婦見官。事畢重謝二叔。」說著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來,說道:「賢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處?你快寫個說帖,把一切閑話都丟開,只說你常不在家,被街坊這伙光棍時常打磚掠瓦,欺負娘子。你兄弟韓二氣忿不過,和他嚷亂,反被這伙人群住,揪采踢打,同拴在鋪里。望大官府發個帖兒,對李老爹說,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見個分上就是了。」那韓道國取筆硯,連忙寫了說帖,安放袖中。

伯爵領他逕到西門慶門首,問守門的平安兒:「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園書房里。二爹和韓大叔請進去。」那應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韓道國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鑽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三間小卷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前後簾攏掩映,四面花竹陰森,里面一明兩暗書房。有畫童兒小廝在那里掃地,說:「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二人掀開簾子。進入明間內,書童看見便道:「請坐。俺爹剛才進後邊去了。」一面使畫童兒請去。畫童兒走到後邊金蓮房內,問:「春梅姐,爹在這里?」春梅罵道:「賊見鬼小奴才兒!爹在間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來這里問!」畫童便走過這邊,只見綉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問:「爹在房里?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在書房里等爹說話。」綉春道:「爹在房里,看著娘與哥裁衣服哩。」原來西門慶拿出口匹尺頭來,一匹大紅紵絲,一匹鸚哥綠潞綢,教李瓶兒替官哥裁毛衫、披襖、背心、護頂之類。在炕上正鋪著大紅氈條。奶子抱著哥兒,迎春執著熨斗。只見綉春進來,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么的?拉撇了這火落在氈條上。」李瓶兒便問:「你平白拉他怎的?」綉春道:「畫童說應二爹來了,請爹說話。」李瓶兒道:「小奴才兒,應二爹來,你進來說就是了,巴巴的扯他!」

西門慶吩咐畫童:「請二爹坐坐,我就來。」於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來,書房內見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韓道國打橫。吃了茶,伯爵就開言說道:「韓大哥,你有甚話,對你大官府說。」西門慶道:「你有甚話說來。」韓道國才待說「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被應伯爵攔住便道:「賢侄,你不是這等說了。噙著骨禿露著肉,也不是事。對著你家大官府在這里,越發打開後門說了罷:韓大哥常在鋪子里上宿,家下沒人,止是他娘子兒一人,還有個孩兒。左右街坊,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見無人在家,時常打磚掠瓦鬼混。欺負的急了,他令弟韓二哥看不過,來家罵了幾句,被這起光棍不由分說,群住了打個臭死。如今部拴在鋪里,明早要解了往本縣李大人那里去。他哭哭啼啼,央煩我來對哥說,討個帖兒,對李大人說說,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說:「你把那說帖兒拿出來與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去。」韓道國便向袖中取出,連忙雙膝跪下,說道:「小人忝在老爹門下,萬乞老爹看應二叔分上,俯就一二,舉家沒齒難忘。」西門慶一把手拉起,說道:「你請起來。」於是觀看帖兒,上面寫著:「犯婦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門慶道:「這帖子不是這等寫了!只有你令弟韓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時我拿帖對縣里說,不如只吩咐地方改了報單,明日帶來我衙門里來發落就是了。」伯爵教:「韓大哥,你還與恩老爹下個禮兒。這等亦發好了!」那韓道國又倒身磕頭下去。西門慶教玳安:「你外邊快叫個答應的班頭來。」不一時,叫了個穿青衣的節級來,在旁邊伺候。西門慶叫近前,吩咐:「你去牛皮街韓伙計住處,問是那牌那鋪地方,對那保甲說,就稱是我的鈞語,分咐把王氏即時與我放了。查出那幾個光棍名字來,改了報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門里聽審。」那節級應諾,領了言語出門。伯爵道:「韓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干你的事去罷,我還和大官人說話哩。」那韓道國千恩萬謝出門,與節級同往牛皮街干事去了。

西門慶陪伯爵在翡翠軒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兒:「你去對你大娘說,昨日磚廠劉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開篩了來,我和應二叔吃,就把糟鰣魚蒸了來。」伯爵舉手道:「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鯽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拿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西門慶告訴:「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因在河下管蘆葦場,賺了幾兩銀子,新買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拿皇木蓋房,近日被我衙門里辦事官緝聽著,首了。依著夏龍溪,饒受他一百兩銀子,還要動本參送,申行省院。劉太監慌了,親自拿著一百兩銀子到我這里,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瞞你說,咱家做著些薄生意,料也過了日子,那里希罕他這樣錢!況劉太監平日與我相交,時常受他些禮,今日因這些事情,就又薄了面皮?教我絲毫沒受他的,只教他將房屋連夜拆了。到衙門里,只打了他家人劉三二十,就發落開了。事畢,劉太監感情不過,宰了一口豬,送我一壇自造荷花酒,兩包糟鰣魚,重四十斤,又兩匹妝花織金緞子,親自來謝。彼此有光,見個情分。」伯爵道:「哥,你是希罕這個錢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沒有,他不撾些兒,拿甚過日?哥,你自從到任以來,也和他問了幾樁事兒?」西門慶道:「大小也問了幾件公事。別的到也罷了,只吃了他貪濫蹋婪,有事不論青紅皂白,得了錢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掌著這刑條,還放些體面才好。』」說未了,酒菜齊至。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說兩個說話兒,坐更余方散。且說那伙人,見青衣節級下地方,把婦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總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問理,都各人口面相覷。就知韓道國是西門慶家伙計,尋的本家[扌歷]子,只落下韓二一人在鋪里。都說這事弄的不好了。這韓道國又送了節級五錢銀子,登時間保甲查寫那幾個名字,送到西門慶宅內,單等次日早解。

過一日,西門慶與夏提刑兩位官,到衙門里坐廳。該地方保甲帶上人去,頭一起就是韓二,跪在頭里。夏提刑先看報單:「牛皮街一牌四鋪總甲蕭成,為地方喧鬧事……」第一個就叫韓二,第二個車淡,第三個管世寬,第四個游守,第三個郝賢。都叫過花名去。然後問韓二:「為什么起來?」那韓二先告道:「小的哥是買賣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這幾個光棍,要便彈打胡博詞兒,坐在門首,胡歌野調,夜晚打磚,百般欺負。小的在外另住,來哥家看視,含忍不過,罵了幾句。被這伙棍徒,不由分說,揪倒在地,亂行踢打,獲在老爺案下。望老爺查情。」夏提刑便問:「你怎么說?」那伙人一齊告道:「老爺休信他巧對!他是耍錢的搗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潑毀駕街坊。昨日被小的們捉住,見有底衣為證。」夏提刑因問保甲蕭成:「那王氏怎的不見?」蕭成怎的好回節級放了?只說:「王氏腳小,路上走不動,便來。」那韓二在下邊,兩只眼只看著西門慶。良久,西門慶欠身望夏提刑道:「長官也不消要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這光棍來調戲他不遂,捏成這個圈套。」因叫那為首的車淡上去,問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韓二來?」眾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來。」又問韓二:「王氏是你甚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兒。」又問保甲:「這伙人打那里進他屋里?」保甲道:「越牆進去。」西門慶大怒,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親,莫不不許上門行走?象你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牆進去?況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