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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83 字 2021-01-13

正值秋末冬初之時,從揚州碼頭上船,行了數日,到徐州洪。但見一派水光,十分陰惡。但見:

萬里長洪水似傾,東流海島若雷鳴,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誰不驚?

前過地名陝灣,苗員外看見天晚,命舟人泊住船只。也是天數將盡,合當有事,不料搭的船只卻是賊船。兩個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個名喚陳三,一個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責之仇一向要報無由,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如我如此這般,與兩個艄子做一路,將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內,盡分其財物。我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分家私連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這苗青於是與兩個艄子密密商量,說道:「我家主皮箱中還有一千兩金銀,二千兩緞匹,衣服之類極廣。汝二人若能謀之,願將此物均分。」陳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氣陰黑,苗天秀與安童在中艙里睡,苗青在櫓後。將近三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叫有賊。苗天秀夢中驚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三手持利刀,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盪里。那安童正要走時,吃翁八一悶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艙內打開箱籠,取出一應財帛金銀,並其緞貨衣服,點數均分。二艄便說:「我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於市店上發賣,沒人相疑。」因此二艄盡把皮箱中一千兩金銀,並苗員外衣服之類分訖,依前撐船回去了。這苗青另搭了船只,載至臨清碼頭上,鈔關上過了,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見了揚州故舊商家,只說:「家主在後船,便來也。」這個苗青在店發賣貨物,不題。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憐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仆人之害,不得好死,雖是不納忠言之勸,其亦大數難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忽有一只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個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蓑,聽得啼哭之聲。移船看時,卻是一個十七八歲小廝,慌忙救了。問其始末情由,卻是揚州苗員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這漁翁帶下船,取衣服與他換了,給以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卻是同我在此過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見下落,如何回得家去?願隨公公在此。」漁翁道:「也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活。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年除歲末,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即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漁翁道:「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案,責問了口詞。二艄見安童在旁執證,也沒得動刑,一一招了。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這里把三人監下,又差人訪拿苗青,一起定罪。因節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透信的人,悄悄把這件事兒報與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紀樂三家。

這樂三就住在獅子街韓道國家隔壁,他渾家樂三嫂,與王六兒所交極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王六兒無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鬧。這樂三見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幾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這苗青聽了,連忙下跪,說道:「但得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於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拿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兒說。王六兒喜歡的要不的,把衣服銀子並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見來。

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里來。王六兒在門首,叫下來問道:「你往那里去來?」玳安道:「我跟爹走了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王六兒道:「你爹如今來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賁四兩個先往家去了。」王六兒便叫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拿帖兒與他瞧,玳安道:「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里監著那兩個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拿過幾兩銀子來,也不夠打發腳下人哩。我不管別的帳,韓大嬸和他說,只與我二十兩銀子罷。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事成了,你的事甚么打緊?寧可我們不要,也少不得你的。」玳安道:「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面。先斷過,後商量。」王六兒當下備幾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紅頭紅臉,怕家去爹問,卻怎的回爹?」王六兒道:「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里來。」玳安只吃了一甌子,就走了。王六兒道:「好歹累你,說是我這里等著哩。」

玳安一直來家,交進氈包。等的西門慶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說:「小的回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西門慶說:「甚么話?我知道了。」說畢,正值劉學官來借銀子。打發劉學官去了,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便叫玳安、琴童兩個跟隨,來到王六兒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坐下,王六兒出來拜見了。那日,韓道國鋪子里上宿,沒來家。老婆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見西門慶來了,慌忙遞茶。西門慶吩咐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里去,把大門關上。」婦人且不敢就題此事,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兒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門慶道:「只因舍親吳大妗那里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只這一個女孩兒,論起來也還不般配,胡亂親上做親罷了。」王六兒道:「就是和他做親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西門慶道:「說甚么哩!」說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里坐去罷。」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張椅兒,籠著火盆,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與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這般,被兩個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備了些禮兒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拿了多少禮物謝你?」王六兒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個船家殺害家主,攛在河里,圖財謀命。如今見打撈不著屍首,他原跟來的一個小廝安童與兩個船家,當官三口執證著要他。這一拿去,穩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斬罪。兩個船家見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甚么?還不快送與他去!」這王六兒一面到廚下,使了丫頭錦兒把樂三娘子兒叫了來,將原禮交付與他,如此這般對他說了去。

那苗青不聽便罷,聽他說了,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正是:

驚開六葉連肝肺,唬壞三魂七魄心。

即請樂三一處商議道:「寧可把二千貨銀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樂三道:「如今老爹上邊既發此言,一些半些恆屬打不動。兩位官府,須得湊一千貨物與他。其余節級、原解、緝捕,再得一半,才得夠用。」苗青道:「況我貨物未賣,那討銀子來?」因使過樂三嫂來,和王六兒說:「老爹就要貨物,發一千兩銀子貨與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三日,等我倒下價錢,將貨物賣了,親往老爹宅里進禮去。」王六兒拿禮帖復到房里與西門慶瞧。西門慶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寬限他幾日,教他即便進禮來。」當下樂三娘子得此口詞,回報苗青,苗青滿心歡喜。西門慶見間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幾鍾酒,與老婆坐了回,見馬來接,就起身家去了。

次日,到衙門早發放,也不題問這件事。這苗青就托經紀樂三,連夜替他會了人,攛掇貨物出去。那消三日,都發盡了,共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把原與王六兒的不動,又另加上五十兩銀子、四套上色衣服。到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壇內,又宰一口豬。約掌燈以後,抬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書童、琴童四個家人,與了十兩銀子才罷。玳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已又要十兩銀子。須臾,西門慶出來,卷棚內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抬至當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磕頭,說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難報。」西門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