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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720 字 2021-01-13

一日,西門慶到韓道國家,王六兒接著。里面吃茶畢,西門慶往後邊凈手去,看見隔壁月台,問道:「是誰家的?」王六兒道:「是隔壁樂三家月台。」西門慶吩咐王六兒:「如何教他遮住了這邊風水?你對他說,若不與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這王六兒與韓道國說:「鄰舍家,怎好與他說的。」韓道國道:「咱不如瞞著老爹,買幾根木植來,咱這邊也搭起個月台來。上面曬醬,下邊不拘做馬坊,做個東凈,也是好處。」老婆道:「呸!賊沒算計的。比時搭月台,不如買些磚瓦來,蓋上兩間廈子卻不好?」韓道國道:「蓋兩間廈子,不如蓋一層兩間小房罷。」於是使了三十兩銀子,又蓋兩間平房起來。西門慶差玳安兒抬了許多酒、肉、燒餅來,與他家犒賞匠人。那條街上誰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幾百兩銀子在家,把兒子夏承恩──年十八歲──干入武學肄業,做了生員。每日邀結師友,習學弓馬。西門慶約會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合衛官員,出人情與他掛軸文慶賀,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因墳上新蓋了山子卷棚房屋,自從生了官哥,並做了千戶,還沒往墳上祭祖。叫陰陽徐先生看了,從新立了一座墳門,砌的明堂神路,門首栽桃柳,周圍種松柏,兩邊疊成坡峰。清明日上墳,要更換錦衣牌匾,宰豬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預先發柬,請了許多人,搬運了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的樂工、雜耍、扮戲的。小優兒是李銘、吳惠、王柱、鄭奉;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韓金釧,董嬌兒。官客請了張團練、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傅伙計、韓道國、雲理守、賁第傳並女婿陳敬濟等,約二十余人。堂客請了張團練娘子、張親家母、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崔本妻段大姐,並家中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先是月娘對西門慶說:「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墳上去罷。一來還不曾過一周,二者劉婆子說這孩子[頁]門還未長滿,膽兒小。這一到墳上路遠,只怕唬著他。依著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馮在家和他做伴兒,只教他娘母子一個去罷。」西門慶不聽,便道:「此來為何?他娘兒兩個不到墳前與祖宗磕個頭兒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婦胡說,可可就是孩子[頁]門未長滿,教奶子用被兒裹著,在轎子里按的孩兒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聽人說,隨你。」從清早晨,堂客都從家里取齊,起身上了轎子,無辭。

出南門,到五里外祖墳上,遠遠望見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蓋的墳門,兩邊坡峰上去,周圍石牆,當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爐、燭台都是白玉石鑿的。墳門上新安的牌匾,大書「錦衣武略將軍西門氏先塋」。墳內正面土山環抱,林樹交枝。西門慶穿大紅冠帶,擺設豬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畢,堂客才祭。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兒唬的在奶子懷里磕伏著,只倒咽氣,不敢動一動兒。月娘便叫:「李大姐,你還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後邊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兒!我說且不教孩兒來罷,恁強的貨,只管教抱了他來。你看唬的那孩兒這模樣!」李瓶兒連忙下來,吩咐玳安:「且叫把鑼鼓住了。」連忙攛掇掩著孩兒耳朵,快抱了後邊去了。

須臾,祭畢,徐先生念了祭文,燒了紙。西門慶邀請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請堂客在後邊卷棚內,由花園進去,兩邊松牆竹徑,周圍花草,一望無際。正是:

桃紅柳綠鶯梭織,都是東君造化成。

當下,扮戲的在卷棚內扮與堂客們瞧,四個小優兒在前廳官客席前彈唱。四個唱的,輪番遞酒。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四個,都在堂客上邊執壺斟酒,就立在大姐桌頭,同吃湯飯點心。

吃了一回,潘金蓮與玉樓、大姐、李桂姐、吳銀兒同往花園里打了回秋千。原來卷棚後邊,西門慶收拾了一明兩暗三間房兒。里邊鋪陳床帳,擺放桌椅、梳籠、抿鏡、妝台之類,預備堂客來上墳,在此梳妝歇息,糊的猶如雪洞般干凈,懸掛的書畫,琴棋瀟灑。奶子如意兒看守官哥兒,正在那灑金床炕上鋪著小褥子兒睡,迎春也在旁和他頑耍。只見潘金蓮獨自從花園驀地走來,手中拈著一枝桃花兒,看見迎春便道:「你原來這一日沒在上邊伺候。」迎春道:「有春梅、蘭香、玉簫在上邊哩,俺娘叫我下邊來看哥兒,就拿了兩碟下飯點心與如意兒吃。」奶子見金蓮來,就抱起官哥兒來。金蓮便戲他說道:「小油嘴兒,頭里見打起鑼鼓來,唬的不則聲,原來這等小膽兒。」於是一面解開藕絲羅襖兒,接過孩兒抱在懷里,與他兩個嘴對嘴親嘴兒。忽有陳敬濟掀簾子走入來,看見金蓮逗孩子頑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蓮道:「小道士兒,你也與姐夫親個嘴兒。」可霎作怪,那官哥兒便嘻嘻望著他笑。敬濟不由分說,把孩子就摟過來,一連親了幾個嘴。金蓮罵道:「怪短命,誰家親孩子,把人的都抓亂了!」敬濟笑戲道:「你還說,早時我沒錯親了哩。」金蓮聽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戲發訕,將手中拿的扇子倒過柄子來,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濟鯽魚般跳。罵道:「怪短命,誰和你那等調嘴調舌的!」敬濟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兒。人身上穿著恁單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蓮道:「我平自惜甚情兒?今後惹著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兒見他頑的訕,連忙把官哥兒接過來抱著,金蓮與敬濟兩個還戲謔做一處。金蓮將那一枝桃花兒做了一個圈兒,悄悄套在敬濟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樓和大姐、桂姐三個從那邊來。大姐看見,便問:「是誰干的營生?」敬濟取下來去了,一聲兒也沒言語。堂客前戲文扮了四大折。但見: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

看看天色晚來,西門慶吩咐賁四,先把抬轎子的每人一碗酒、四個燒餅、一盤子熟肉,分散停當,然後,才把堂客轎子起身。官家起馬在後,來興兒與廚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後。玳安、來安、畫童、棋童兒跟月娘眾人轎子,琴童並四名排軍跟西門慶馬。奶子如意兒獨自坐一頂小轎,懷中抱著哥兒,用被裹得緊緊的進城。月娘還不放心,又使回畫童兒來,叫他跟定著奶子轎子,恐怕進城人亂。

且說月娘轎子進了城,就與喬家那邊眾堂客轎子分路,來家先下轎進去,半日西門慶、陳敬濟才到家下馬。只見平安兒迎門就稟說:「今日掌刑夏老爹,親自下馬到廳,問了一遍去了。落後又差人問了兩遍。不知有甚勾當。」西門慶聽了,心中猶豫。到於廳上,只見書童兒在旁接衣服。西門慶因問:「今日你夏老爹來,留下甚么話來?」書童道:「他也沒說出來,只問爹往那去了:『使人請去,我有句要緊話兒說。』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墳上燒紙去了,至晚才來。』夏老爹說:『我到午上還來。』落後又差人來問了兩遭,小的說:『還未來哩!』」西門慶心下轉道:「卻是甚么?」

正疑惑之間,只見平安來報:「夏老爹來了。」那時已有黃昏時分,只見夏提刑便衣坡巾,兩個伴當跟隨。下馬到於廳上敘禮,說道:「長官今日往寶庄去來?」西門慶道:「今日先塋祭掃,不知長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有一事敢來報與長官知道。」因說:「咱們往那邊客位內坐去罷。」西門慶令書童開卷棚門,請往那里說話,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縣中李大人到學生那里,如此這般,說大巡新近有參本上東京,長官與學生俱在參例。學生令人抄了個底本在此,與長官看。」西門慶聽了,大驚失色,急接過邸報來燈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

巡按山東監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參劾貪肆不職武官,乞賜罷黜,以正法紀事:臣聞巡搜四方,省察風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彈壓官邪,振揚法紀,乃御史糾政之職也。昔《春秋》載天王巡狩,而萬邦懷保,民風協矣,王道彰矣,四民順矣,聖治明矣。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東齊魯之邦,一年將滿,歷訪方面有司文武官員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循例甄別,為我皇上陳之!除參劾有司方面官員,另具疏上請。參照山東提刑所掌刑金吾衛正千戶夏延齡,[艹曰羽]茸之材,貪鄙之行,久於物議,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擾,被屬官陰發其私。今省理山東刑獄,復著狼貪,為同僚之箝制。縱子承恩冒籍武舉,倩人代考,而士風掃地矣。信家人夏壽監索班錢,被軍騰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則奴顏婢膝,時人有丫頭之稱;問事則依違兩可,群下有木偶之誚。理刑副千戶西門慶,本系市井棍徒,夤緣升職,濫冒武功,菽麥不知,一丁不識。縱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為之不清;攜樂婦而酣飲市樓,官箴為之有玷。至於包養韓氏之婦,恣其歡淫,而行檢不修;受苗青夜賂之金,曲為掩飾,而贓跡顯著。此二臣者,皆貪鄙不職,久乖清議,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聖明垂聽,敕下該部,再加詳查。如果臣言不謬,將延齡等亟賜罷斥,則官常有賴而俾聖德永光矣。

西門慶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覷,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長官,似此如何計較?」西門慶道:「常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事到其間,道在人為。少不的你我打點禮物,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里去。」於是,夏提刑急急作辭,到家拿了二百兩銀子、兩把銀壺。西門慶這里是金鑲玉寶石鬧妝一條、三百兩銀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壽,西門慶這里是來保,將禮物打包端正,西門慶寫了一封書與翟管家,兩個早雇了頭口,星夜往東京干事去了,不題。

且表官哥兒自從墳上來家,夜間只是驚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兒走來告訴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說,還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帶他出城門去。濁貨他生死不依,只說:『今日墳上祭祖為甚么來?不教他娘兒兩個走走!』只象那里攙了分兒一般,睜著眼和我兩個叫。如今卻怎么好?」李瓶兒正沒法兒擺布。況西門慶又因巡按參了,和夏提刑在前邊說話,往東京打點干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廝叫劉婆子來看,又請小兒科太醫,開門闔戶,亂了一夜。劉婆子看了說:「哥兒著了些驚氣入肚,又路上撞見五道將軍。不打緊,買些紙兒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兩服朱砂丸葯兒,用薄荷燈心湯送下去,那孩兒方才寧貼睡了一覺,不驚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熱還未退,李瓶兒連忙拿出一兩銀子,教劉婆子備紙去。後又帶了他老公,還和一個師婆來,在卷棚內與哥兒燒紙跳神。那西門慶早五更打發來保、夏壽起身,就亂著和夏提刑往東平府胡知府那里打聽提苗青消息去了。吳月娘聽見劉婆說孩子路上著了驚氣,甚是抱怨如意兒,說他:「不用心看孩兒,想必路上轎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來?」如意兒道:「我在轎子里,將被兒包得緊緊的,又沒[石店]著他。娘叫畫童兒來跟著轎子,他還好好的,我按著他睡。只進城七八到家門首,我只覺他打了個冷戰,到家就不吃奶,哭起來了。」

按下這里家中燒紙,與孩子下神。且說來保、夏壽一路攢行,只六日就趕到東京城內。到太師府內見了翟管家,將兩家禮物交割明白。翟謙看了西門慶書信,說道:「曾御史參本還未到哩,你且住兩日。如今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還未曾下來。待行下這個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對老爺說,交老爺閣中只批與他『該部知道』。我這里差人再拿帖兒吩咐兵部余尚書,把他的本只不覆上來。交你老爹只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於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飯,還歸到客店安歇,等聽消息。

一日蔡太師條陳本,聖旨准下來了。來保央府中門吏暗暗抄了個邸報,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