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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95 字 202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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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過了五日,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紅銷金棺與幡幢、雪蓋、玉梅、雪柳圍隨,前首大紅銘旌,題著「西門冢男之樞」。吳道官廟里,又差了十二眾青衣小道童兒來,繞棺轉咒《生神玉章》,動清樂送殯。眾親朋陪西門慶穿素服走至大街東口,將及門上,才上頭口。西門慶恐怕李瓶兒到墳上悲痛,不叫他去。只是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大姐,家里五頂轎子,陪喬親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兒、鄭月兒、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往墳頭去,留下孫雪娥、吳銀兒並兩個姑子在家與李瓶兒做伴兒。李瓶兒見不放他去,見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門首,趕著棺材大放聲,一口一聲只叫:「不來家虧心的兒嚛!」叫的連聲氣破了。不防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釵墜地,慌的吳銀兒與孫雪娥向前[扌芻]扶起來,勸歸後邊去了。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上,想將起來,拍了桌子,又哭個不了。吳銀兒在旁,拉著他手勸說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拋閃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須自解自嘆,休要只顧煩惱。」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養不出來也怎的?這里牆有縫,壁有眼,俺每不好說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已身。他將你孩子害了,教他一還一報,問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幾遭了!只要漢子常守著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兒,他就氣生氣死。早是前者,你每都知道,漢子等閑不到我後邊,才到了一遭兒,你看他就背地里唧喳成一塊,對著他姐兒每說我長道我短。俺每也不言語,每日洗眼兒看著他。這個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么死哩!」李瓶兒道:「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爭執不得了,隨他罷!」

正說著,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婦有句活,不敢對娘說──今日哥兒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只怕往後爹與大娘打發小媳婦出去,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里投奔?」李瓶兒見他這般說,又心中傷痛起來,便道:「怪老婆,孩子便沒了,我還沒死哩!總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教你出門。往後你大娘生下哥兒小姐來,交你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亂的是甚么?」那如意兒方才不言語了。李瓶兒良久又悲慟哭起來,雪娥與吳銀兒兩個又解勸說道:「你肚中吃了些甚么,只顧哭了去!」一面叫綉春後邊拿了飯來,擺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兒怎生咽下去!只吃了半甌兒,就丟下不吃了。

西門慶在墳上,叫徐先生畫了|穴,把官哥兒就埋在先頭陳氏娘懷中,抱孫葬了。那日喬大戶井眾親戚都有祭祀,就在新蓋卷棚管待飲酒一日。來家,李瓶兒與月娘、喬大戶娘子、大妗子磕著頭又哭了。向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誰似奴養的孩兒不氣長,短命死了。既死了,累你家姐姐做了望門寡,勞而無功,親家休要笑話。」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怎的這般說話?孩兒每各人壽數,誰人保的後來的事!常言:先親後不改。親家每又不老,往後愁沒子孫?須要慢慢來。親家也少要煩惱了。」說畢,作辭回家去了。

西門慶在前廳教徐先生灑掃,各門上都貼辟非黃符。死者煞高三丈,向東北方而去,遇日游神沖回不出,斬之則吉,親人不忌。西門慶拿出一匹大布、二兩銀子謝了徐先生,管待出門。晚夕入李瓶兒房中陪他睡。夜間百般言語溫存。見官哥兒的戲耍物件都還在跟前,恐怕這瓶兒看見思想煩惱,都令迎春拿到後邊去了。正是:

思想嬌兒晝夜啼,寸心如割命懸絲。世間萬般哀苦事,除非死別共生離。

第六十回李瓶兒病纏死孽西門慶官作生涯

詞曰:

倦睡懨懨生怕起,如痴如醉如慵,半垂半卷舊簾櫳。眼穿芳草綠,淚襯落花紅。

追憶當年魂夢斷,為雲為雨為風。凄凄樓上數歸鴻。悲淚三兩陣,哀緒萬千重。

話說潘金蓮見孩子沒了,每日抖擻精神,百般稱快,指著丫頭罵道:「賊淫婦!我只說你日頭常響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椅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兒這邊屋里分明聽見,不敢聲言,背地里只是掉淚。著了這暗氣暗惱,又加之煩惱憂戚,漸漸精神恍亂,夢魂顛倒,每日茶飯都減少了。自從葬了官哥兒第二日,吳銀兒就家去了。老馮領了個十三歲的丫頭來,五兩銀子賣與孫雪娥房中使喚,改名翠兒,不在話下。

這李瓶兒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重氣,把舊病又發起來,照舊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請任醫官來看,討將葯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越旺。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消瘦,而精彩豐標無復昔時之態矣。正是:肌骨大都無一把,如何禁架許多愁!一日,九月初旬,天氣凄涼,金風漸漸。李瓶兒夜間獨宿房中,銀床枕冷,紗窗月浸,不覺思想孩兒,唏噓長嘆,恍恍然恰似有人彈的窗欞響。李瓶兒呼喚丫鬢,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來,倒趿弓鞋,翻披綉襖,開了房門。出戶視之,仿佛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兒叫他,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李瓶兒還舍不的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抱那孩兒,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嚇了一身冷汗,嗚嗚咽咽,只哭到天明。正是:有情豈不等,著相自家迷。有詩為證:

纖纖新月照銀屏,人在幽閨欲斷魂。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

那時,來保南京貨船又到了,使了後生王顯上來取車稅銀兩。西門慶這里寫書,差榮海拿一百兩銀子,又具羊酒金緞禮物謝主事:「就說此貨過稅,還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鋪面完備,又擇九月初四日開張,就是那日卸貨,連行李共裝二十大車。那日,親朋遞果盒掛紅者約有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禮花紅來。喬大戶叫了十二名吹打的樂工、雜耍撮弄。西門慶這里,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優兒彈唱。甘伙計與韓伙計都在櫃上發賣,一個看銀子,一個講說價錢,崔本專管收生活。西門慶穿大紅,冠帶著,燒罷紙,各親友遞果盒把盞畢,後邊廳上安放十五張桌席,五果五菜、三湯五割,從新遞酒上坐,鼓樂喧天。在坐者有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吳道官、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還有李智、黃四、傅自新等眾伙計主管並街坊鄰舍,都坐滿了席面。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呂紅衲襖》「混元初生太極」。須臾,酒過五巡,食割三道,下邊樂工吹打彈唱,雜耍百戲過去,席上觥籌交錯。應伯爵、謝希大飛起大鍾來,杯來盞去。

飲至日落時分,把眾人打發散了,西門慶只留下吳大舅、沈姨夫、韓姨夫、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從新擺上桌席留後坐。那日新開張,伙計攢帳,就賣了五百余兩銀子。西門慶滿心歡喜,晚夕收了鋪面,把甘伙計、韓伙計、傅伙計、崔本、賁四連陳敬濟都邀來,到席上飲酒。吹打良久,把吹打樂工也打發去了,止留下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

應伯爵吃的已醉上來,走出前邊解手,叫過李銘問道:「那個扎包髻兒清俊的小優兒,是誰家的?」李銘道:「二爹原來不知道?」因說道:「他是鄭奉的兄弟鄭春。前日爹在他家吃酒,請了他姐姐愛月兒了。」伯爵道:「真個?怪道前日上紙送殯都有他。」於是歸到酒席上,向西門慶道:「哥,你又恭喜,又抬了小舅子了。」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說。」一面叫過王經來:「斟與你應二爹一大杯酒。」伯爵向吳大舅說道:「老舅,你怎么說?這鍾罰的我沒名。」西門慶道:「我罰你這狗才一個出位妄言。」伯爵低頭想了想兒,呵呵笑了,道:「不打緊處,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從來吃不得啞酒,你叫鄭春上來唱個兒我聽,我才罷了。」當下,三個小優一齊上來彈唱。伯爵令李銘、吳惠下去:「不要你兩個。我只要鄭春單彈著箏兒,只唱個小小曲兒我下酒罷。」謝希大叫道:「鄭春你過來,依著你應二爹唱個罷。」西門慶道:「和花子講過:有一個曲兒吃一鍾酒。」叫玳安取了兩個大銀鍾放在應二面前。那鄭春款按銀箏,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個姐兒十六七,見一對蝴蝶戲。香肩靠粉牆,春筍彈珠淚。喚梅香趕他去別處飛。

鄭春唱了請酒,伯爵才飲訖,玳安又連忙斟上。鄭春又唱:

轉過雕欄正見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鳳衩,不說昨宵話,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

伯爵吃過,連忙推與謝希大,說道:「罷,我是成不的,成不的!這兩大鍾把我就打發了。」謝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得推與我來,我是你家有[毛皮]的蠻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兒,少不的是你替。」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個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兒,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讓與你就是了。」西門慶笑令玳安兒:「拿磕瓜來打這賊花子!」謝希大悄悄向他頭上打了一個響瓜兒,說道:「你這花子,溫老先生在這里,你口里只恁胡說。」伯爵道:「溫老先兒他斯文人,不管這閑事。」溫秀才道:「二公與我這東君老先生,原來這等厚。酒席中間,誠然不如此也不樂。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自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沈姨夫向西門慶說:「姨夫,不是這等。請大舅上席,還行個令兒──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真續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這個庶幾均勻,彼此不亂。」西門慶道:「姨夫說的是。」先斟了一杯,與吳大舅起令。吳大舅拿起骰盆兒來說道:「列位,我行一令:順著數去,遇點要個花名,花名下要頂真,不拘詩詞歌賦說一句。說不來,罰一大杯。我就是一起──

一擲一點紅,紅梅花對白梅花。」

吳大舅擲了個二,多一杯。飲過酒,該沈姨夫接擲。沈姨夫說道:

「二擲並頭蓮,蓮漪戲彩鴛。」

沈姨夫也擲了個二,飲過兩杯,就過盆與韓姨夫行令。韓姨夫說道:

「三擲三春李,李下不整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