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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641 字 2021-01-13

西門慶早起見天晴了,打發玳安往錢主事家下書去了。往衙門回來,平安兒來稟:「翟爹人來討書。」西門慶打發書與他,因問那人:「你怎的昨日不來取?」那人說:「小的又往巡撫侯爺那里下書來,耽擱了兩日。」說畢,領書出門。西門慶吃了飯就過對門房子里,看著兌銀、打包、寫書帳。二十四日燒紙,打發韓伙計、崔本並後生榮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邊去。寫了一封書捎與苗小湖,就謝他重禮。

看看過了二十五六,西門慶謝畢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飯坐的。月娘便說:「這出月初一日,是喬親家長姐生日,咱也還買份禮兒送了去。常言先親後不改,莫非咱家孩兒沒了,就斷禮不送了?」西門慶道:「怎的不送!」於是吩咐來興買四盒禮,又是一套妝花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一盒花翠。寫帖兒,叫王經送了去。這西門慶吩咐畢,就往花園藏春閣書房中坐的。只見玳安下了書回來回話,說:「錢老爹見了爹的帖子,隨即寫書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黃四兒子到東昌府兵備道下與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問童推官催文書,連犯人提上去從新問理。連他家兒子孫文相都開出來,只追了十兩燒埋錢,問了個不應罪名,杖七十,罰贖。復又到鈔關上回了錢老爹話,討了回帖,才來了。」西門慶見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開回帖觀看,原來雷兵備回錢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寫道:

來諭悉已處分,但馮二已曾責子在先,何況與孫文相忿毆,彼此俱傷,歇後身死,又在保辜限外,問之抵命,難以平允。量追燒埋錢十兩給與馮二,相應發落。謹此回覆。

下書:「年侍生雷啟元再拜。」

西門慶看了歡喜,因問:「黃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來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黃四來與爹磕頭。黃四丈人與了小的一兩銀子。」西門慶吩咐置鞋腳穿,玳安磕頭而出。西門慶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經在桌上小篆內炷了香,悄悄出來了。良久,忽聽有人掀的簾兒響,只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挽烏雲,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里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一狀,把我監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范他。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二人抱頭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對我說。」李瓶兒頓脫,撒手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正當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見,鏡空鸞影夢初醒。有詩不證:

殘雪初晴照紙窗,地爐灰燼冷侵床。個中邂逅相思夢,風撲梅花斗帳香。

不想早晨送了喬親家禮,喬大戶娘子使了喬通來送請帖兒,請月娘眾姊妹。小廝說:「爹在書房中睡哩。」都不敢來問。月娘在後邊管待喬通,潘金蓮說:「拿帖兒,等我問他去。」於是驀地推開書房門,見西門慶歪著,他一屁股就坐在旁邊,說:「我的兒,獨自個自言自語,在這里做甚么?嗔道不見你,原來在這里好睡也!」一面說話,一面看著西門慶,因問:「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紅紅的?」西門慶道:「想是我控著頭睡來。」金蓮道:「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門慶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蓮道:「只怕你一時想起甚心上人兒來是的。」西門慶道:「沒的胡說,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蓮道:「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們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又六說白道起來。」因問:「我和你說正經話──前日李大姐裝槨,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來?」金蓮道:「你問怎的?」西門慶道:「不怎的,我問聲兒。」金蓮道:「你問必有緣故。上面穿兩套遍地金緞子衣服,底下是白綾襖、黃綢裙,貼身是紫綾小襖、白絹裙、大紅小衣。」西門慶點了點頭兒。金蓮道:「我做獸醫二十年,猜不著驢肚里病?你不想他,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才方夢見他來。」金蓮道:「夢是心頭想,噴涕鼻子癢。饒他死了,你還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著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惱也沒那人想念!」西門慶向前一手摟過他脖子來,就親個嘴,說:「怪小油嘴,你有這些賊嘴賊舌的。」金蓮道:「我的兒,老娘猜不著你那黃貓黑尾的心兒!」兩個又咂了一回舌頭,自覺甜唾溶心,脂滿香唇,身邊蘭麝襲人。西門慶於是淫心輒起,摟他在懷里。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話來,叫婦人品簫。婦人真個低垂粉頭,吞吐裹沒,往來鳴咂有聲。西門慶見他頭上戴金赤虎分心,香雲上圍著翠梅花鈿兒,後髩上珠翹錯落,興不可遏。正做到美處,忽見來安兒隔簾說:「應二爹來了。」西門慶道:「請進來。」慌的婦人沒口子叫:「來安兒賊囚,且不要叫他進來,等我出去著。」來安兒道:「進來了,在小院內。」婦人道:「還不去教他躲躲兒!」那來安兒走去,說:「二爹且閃閃兒,有人在屋里。」這伯爵便走到松牆旁邊,看雪培竹子。王經掀著軟簾,只聽裙子響,金蓮一溜煙後邊走了。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伯爵進來,見西門慶,唱喏坐下。西門慶道:「你連日怎的不來?」伯爵道:「哥,惱的我要不的在這里。」西門慶問道:「又怎的惱?你告我說。」伯爵道:「緊自家中沒錢,昨日俺房下那個,平白又桶出個孩兒來。白日里還好撾撓,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來收拾草紙被褥,叫老娘去。打緊應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庄子上馱草去了。百忙撾不著個人,我自家打燈籠叫了巷口鄧老娘來。及至進門,養下來了。」西門慶問:「養個甚么?」伯爵道:「養了個小廝。」西門慶罵道:「傻狗才,生了兒子倒不好,如何反惱?是春花兒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西門慶道:「那賊狗掇腿的奴才,誰教你要他來?叫叫老娘還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時月,比不的你們有錢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個兒子錦上添花,便喜歡。俺們連自家還多著個影兒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窩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沒了。應保逐日該操當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發出去了,天理在頭上,多虧了哥你。眼見的這第二個孩兒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歲。昨日媒人來討帖兒。我說:『早哩,你且去著。』緊自焦的魂也沒了,猛可半夜又鑽出這個業障來。那黑天摸地,那里活變錢去?房下見我抱怨,沒奈何,把他一根銀挖兒與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滿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幾日去罷。」西門慶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來趕熱被窩兒。你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兒。」又笑了一回,那應伯爵故意把嘴谷都著不做聲。西門慶道:「我的兒,不要惱,你用多少銀子,對我說,等我與你處。」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門慶道:「也夠你攪纏是的。到其間不夠了,又拿衣服當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顧,二十兩銀子就夠了,我寫個符兒在此。費煩的哥多了,不好開口的,也不敢填數兒,隨哥尊意便了。」西門慶也不接他文約,說:「沒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兒!」正說著,只見來安兒拿茶進來。西門慶叫小廝:「你放下盞兒,喚王經來。」不一時,王經來到。西門慶吩咐:「你往後邊對你大娘說,我里間床背閣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擺酒兩封銀子,拿一封來。」王經應諾,不多時拿了銀子來。西門慶就遞與應伯爵,說:「這封五十兩,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動,你打開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門慶道:「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愛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