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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83 字 2021-01-13

至次日,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且說王姑子打聽得知,大清早晨走來,說薛姑子攬了經去,要經錢。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來?他說你往王皇親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這個就是薛家老淫婦的鬼。他對著我說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經。難道經錢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兒不留下?」月娘道:「還等到這咱哩?未曾念經,經錢寫法就都找與他了。早是我還與你留下一匹襯錢布在此。」教小玉連忙擺了些昨日剩下的齋食與他吃了,把與他一匹藍布。這王姑子口里喃喃吶吶罵道:「這老淫婦,他印造經,賺了六娘許多銀子。原說這個經兒,咱兩個使,你又獨自掉攬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說你接了六娘《血盆經》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時,我在家請了四位師父,念了半個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掛口兒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兒與你。」那王姑子便一聲兒不言語,訕訕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正是:

佛會僧尼是一家,法輪常轉度龍華。此物只好圖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卻說西門慶從衙門中回來,吃了飯,應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緞帽,沉香色[衤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門慶聲喏,說:「這天也有晌午,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幾遍了。」西門慶道:「咱今邀葵軒同走走去。」使王經:「往對過請你溫師父來。」王經去不多時,回說:「溫師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伯爵便說:「咱等不的他。秀才家有要沒緊望朋友,知多咱來?倒沒的誤了勾當。」西門慶吩咐琴童:「備黃馬與應二爹騎。」伯爵道:「我不騎。你依我:省的搖鈴打鼓,我先走一步兒,你坐轎子慢慢來就是了。」西門慶道:「你說的是,你先行罷。」那伯爵舉手先走了。

西門慶吩咐玳安、琴童、四個排軍,收拾下暖轎跟隨。才待出門,忽平安兒慌慌張張從外拿著雙帖兒來報,說:「工部安老爹來拜。先差了個吏送帖兒,後邊轎子便來也。」慌的西門慶吩咐家中廚下備飯,使來興兒買攢盤點心伺候。良久,安郎中來到,西門慶冠冕出迎。安郎中穿著妝花雲鷺補子員領,起花萌金帶,進門拜畢,分賓主坐定,左右拿茶上來。茶罷,敘其間闊之情。西門慶道:「老先生榮擢,失賀,心甚缺然。前日蒙賜華扎厚儀,生正值喪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為歉。」安郎中道:「學生有失吊問,罪罪!生到京也曾道達雲峰,未知可有禮到否?」西門慶道:「正是,又承翟親家遠勞致賻。」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歲恭喜。」西門慶道,「在下才微任小,豈敢非望。」又說:「老先生榮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過譽。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舉,謬典水利,修理河道,當此民窮財盡之時。前者皇船載運花石,毀閘折壩,所過倒懸,公私困弊之極。又兼賊盜梗阻,雖有神輸鬼役之才,亦無如之何矣。」西門慶道:「老先生大才展布,不日就緒,必大升擢矣。」因問:「老先生敕書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欽限。河工完畢,聖上還要差官來祭謝河神。」說話中間,西門慶令放桌兒,安郎中道:「學生實說,還要往黃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門慶道:「既如此,少坐片時,教從者吃些點心。」不一時,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飯,金鍾暖酒斟來,下人俱有攢盤點心酒肉。安郎中席間只吃了三鍾,就告辭起身,說:「學生容日再來請教。」西門慶款留不住,送至大門首,上轎而去。回到廳上,解去冠帶,換了巾幘,止穿紫絨獅補直身。使人問:「溫師父來了不曾?」玳安回說:「溫師父尚未回哩。有鄭春和黃四叔家來定兒來邀,在這里半日了。」

西門慶即出門上轎,左右跟隨,逕往鄭愛月兒家來。比及進院門,架兒們都躲過一邊,只該日俳長兩邊站立,不敢跪接。鄭春與來定兒先通報去了。應伯爵正和李三打雙陸,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收拾不及。鄭愛月兒、愛香兒戴著海獺卧兔兒,一窩絲杭州攢,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來門首迎接。西門慶下了轎,進入客位內。西門慶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樂。先是李三、黃四見畢禮數,然後鄭家鴇子出來拜見了。才是愛月兒姊妹兩個磕頭。正面安放兩張交椅,西門慶與應伯爵坐下,李智、黃四與鄭家姊妹打橫。玳安在旁稟問:「轎子在這里,回了家去?」西門慶令排軍和轎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溫師父來了,拿黃馬接了來。」琴童應喏去了。伯爵因問:「哥怎的這半日才來?」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來拜留飯之事說了一遍。

須臾,鄭春拿上茶來,愛香兒拿了一盞遞與伯爵。愛月兒便遞西門慶,那伯爵連忙用手去接,說:「我錯接,只說你遞與我來。」愛月兒道:「我遞與你?──沒修這樣福來!」伯爵道:「你看這小淫婦兒,原來只認的他家漢子,倒把客人不著在意里。」愛月兒笑道:「今日輪不著你做客人哩!」吃畢茶,須臾四個唱《西廂》妓女都出來與西門慶磕頭,一一問了姓名。西門慶對黃四說:「等住回上來唱,只打鼓兒,不吹打罷。」黃四道:「小人知道。」鴇子怕西門慶冷,又教鄭春放下暖簾來,火盆內添上許多獸炭。只見幾個青衣圓社聽見西門慶在鄭家吃酒,走來門首伺候,探頭舒腦,不敢進去。有認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進來替他稟問,被西門慶喝了一聲,唬的眾人一溜煙走了。不一時,收拾果品案酒上來,正面放兩張桌席:西門慶獨自一席,伯爵與溫秀才一席──留下溫秀才座位在左首。旁邊一席李三和黃四,右邊是他姊妹二人。端的餚堆異品,花插金瓶。鄭奉、鄭春在旁彈唱。

才遞酒安席坐下,只見溫秀才到了。頭戴過橋巾,身穿綠雲襖,進門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來遲也?留席久矣。」溫秀才道:「學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喚,適往敝同窗處會書,來遲了一步。」慌的黃四一面安放鍾箸,與伯爵一處坐下。不一時,湯飯上來,兩個小優兒彈唱一回下去。四個妓女才上來唱了一折「游藝中原」,只見玳安來說:「後邊銀姨那里使了吳惠和蠟梅送茶來了。」原來吳銀兒就在鄭家後邊住,止隔一條巷。聽見西門慶在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門慶喚入里面,吳惠、蠟梅磕了頭,說:「銀姐使我送茶來爹吃。」揭開盒兒,斟茶上去,每人一盞瓜仁香茶。西門慶道:「銀姐在家做甚么哩?」蠟梅道:「姐兒今日在家沒出門。」西門慶吃了茶,賞了他兩個三錢銀子,即令玳安同吳惠:「你快請銀姨去。」鄭愛月兒急俐,便就教鄭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纏了銀姨來。他若不來,你就說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計了。」應伯爵道:「我倒好笑,你兩個原來是販毴的伙計。」溫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同他做伙計亦是理之當然。」愛月兒道:「應花子,你與鄭春他們都是伙計,當差供唱都在一處。」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媽相交,你還在肚子里!」說笑中間,妓女又上來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西門慶叫上唱鶯鶯的韓家女兒近前,問:「你是韓家誰的女兒?」愛香兒說:「爹,你不認的?他是韓金釧侄女兒,小名消愁兒,今年才十三歲。」西門慶道:「這孩子到明日成個好婦人兒。舉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遞酒。黃四下湯下飯,極盡殷勤。

不一時,吳銀兒來到。頭上戴著白縐紗鬏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鞋兒。笑嘻嘻進門,向西門慶磕了頭,後與溫秀才等各位都道了萬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來到就教我惹氣。俺每是後娘養的?只認的你爹,與他磕頭,望著俺每只一拜。原來你這麗春院小娘兒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兒衙門,定不饒你。」愛月兒叫:「應花子,好沒羞的孩兒。你行頭不怎么,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兒,讓銀姐就在西門慶桌邊坐下。西門慶見他戴著白鬏髻,問:「你戴的誰人孝?」吳銀兒道:「爹故意又問個兒,與娘戴孝一向了。」西門慶一聞與李瓶兒戴孝,不覺滿心歡喜,與他側席而坐,兩個說話。

須臾湯飯上來,愛月兒下來與他遞酒。吳銀兒下席說:「我還沒見鄭媽哩。」一面走到鴇子房內見了禮,出來,鴇子叫:「月姐,讓銀姐坐。只怕冷,教丫頭燒個火籠來,與銀姐烤手兒。」隨即添換熱菜上來,吳銀兒在旁只吃了半個點心,喝了兩口湯。放下箸兒,和西門慶攀話道:「娘前日斷七念經來?」西門慶道:「五七多謝你每茶。」吳銀兒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了,又多謝重禮,教媽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斷七,我會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來,又不知宅內念經不念。」西門慶道:「斷七那日,胡亂請了幾位女僧,在家拜了拜懺。親眷一個都沒請,恐怕費煩。」飲酒說話之間,吳銀兒又問:「家中大娘眾娘每都好?」西門慶道:「都好。」吳銀兒道:「爹乍沒了娘,到房里孤孤兒的,心中也想么?」西門慶道:「想是不消說。前日在書房中,白日夢見他,哭的我要不的。」吳銀兒道:「熱突突沒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說的知情話,把俺每只顧旱著,不說來遞鍾酒,也唱個兒與俺聽。俺每起身去罷!」慌的李三、黃四連忙攛掇他姐兒兩個上來遞酒。安下樂器,吳銀兒也上來。三個粉頭一般兒坐在席上,[足麗]著火盆,合著聲兒唱了套《中呂·粉蝶兒》「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雲之響。

唱畢,西門慶向伯爵說:「你索落他姐兒三個唱,你也下來酬他一杯兒。」伯爵道:「不打緊,死不了人。等我打發他:仰靠著,直舒著,側卧著,金雞獨立,隨我受用;又一件,野馬踩場,野狐抽絲,猿猴獻果,黃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隨他揀著要。」愛香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汗邪了你這賊花子,胡說亂道的。」應伯爵用酒碟安三個鍾兒,說:「我兒,你每在我手里吃兩鍾。不吃,望身上只一潑。」愛香道:「我今日忌酒。」愛月兒道:「你跪著月姨,教我打個嘴巴兒,我才吃。」伯爵道:「銀姐,你怎的說?」吳銀兒道:「二爹,我今日心里不自在,吃半盞兒罷。」愛月兒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黃四道:「二叔,你不跪,顯的不是趣人。也罷,跪著不打罷。」愛月兒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兩個嘴巴兒罷。」伯爵道:「溫老先兒,你看著,怪小淫婦兒只顧趕盡殺絕。」於是奈何不過,真個直撅兒跪在地下。那愛月兒輕揎彩袖,款露春纖,罵道:「賊花子,再可敢無禮傷犯月姨了?──高聲兒答應。你不答應,我也不吃。」伯爵無法可處,只得應聲道:「再不敢傷犯月姨了。」這愛月兒方連打了兩個嘴巴,方才吃那鍾酒。伯爵起來道:「好個沒仁義的小淫婦兒,你也剩一口兒我吃。把一鍾酒都吃的凈凈兒的。」愛月兒道:「你跪下,等我賞你一鍾吃。」於是滿滿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婦兒,使促狹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實說,只這件衣服,新穿了才頭一日兒,就污濁了我的。我問你家漢子要。」笑了一回,各歸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燭上來。西門慶吩咐取個骰盆來。先讓溫秀才,秀才道:「豈有此理!還從老先生來。」於是西門慶與銀兒用十二個骰兒搶紅,下邊四個妓女拿著樂器彈唱。飲過一巡,吳銀兒卻轉過來與溫秀才、伯爵搶紅,愛香兒卻來西門慶席上遞酒猜枚。須臾過去,愛月兒近前與西門慶搶紅,吳銀兒卻往下席遞李三、黃四酒。原來愛月幾旋往房中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里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卧兔兒,越顯的粉濃濃雪白的臉兒。真是:

芳姿麗質更妖燒,秋水精神瑞雪標。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見了,如何不愛。吃了幾鍾酒,半酣上來,因想著李瓶兒夢中之言:少貪在外夜飲。一面起身後邊凈手。慌的鴇子連忙叫丫鬟點燈,引到後邊。解手出來,愛月隨即跟來伺候。盆中凈手畢,拉著他手兒同到房中。

房中又早月窗半啟,銀燭高燒,氣暖如春,蘭麝馥郁,於是脫了上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