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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402 字 2021-01-13

不說兩個在床上歡娛頑耍,單表吳月娘在上房陪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晚夕坐的說話。因說起春梅怎的罵申二姐,罵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轎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對過叫畫童兒送他往韓道國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來的言語粗魯,饒我那等說著,還刀截的言語罵出來,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曉的恁口潑罵人,我只說他吃了酒。」小玉道:「他們五個在前頭吃酒來。」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貨子,生生把丫頭慣的恁沒大沒小的,還嗔人說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罵了去罷,要俺們在屋里做甚么?一個女兒,他走千家門,萬家戶,教他傳出去好聽?敢說西門慶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出來的。亂世不知那個是主子,那個是奴才。不說你們這等慣的沒些規矩,恰似俺們不長俊一般,成個甚么道理!」大妗子道:「隨他去罷,他姑夫不言語,怎好惹氣?」當夜無辭,同歸到房中歇了。

次日,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潘金蓮見月娘攔了西門慶不放來,又誤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悅。次日,老早就使來安叫了一頂轎子,把潘姥姥打發往家去了。吳月娘早辰起來,三個姑子要告辭家去,月娘每個一盒茶食,五錢銀子,又許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齋,先與他一兩銀子,請香燭紙馬,到臘月還送香油、白面、細米素食與他齋僧供佛。因擺下茶,在上房內管待,同大妗子一處吃。先請了李嬌兒、孟玉樓、大姐,都坐下。問玉樓:「你吃了那蠟丸,心口內不疼了?」玉樓道:「今早吐了兩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邊:「請潘姥姥和五娘來吃點心。」玉簫道:「小玉在後邊蒸點心哩。我去請罷。」於是一直走了前邊金蓮房中,便問他:「姥姥怎的不見?後邊請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蓮道:「他今日早辰,我打發他家去了。」玉簫說:「怎的不說聲,三不知就去了?」金蓮道:「住的人心淡,只顧住著怎的!」玉簫道:「我拿了塊臘肉兒,四個甜醬瓜茄子,與他老人家,誰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老人家收著罷。」於是遞與秋菊,放在抽替內。這玉簫便向金蓮說道:「昨日晚夕五娘來了,俺娘如此這般對著爹好不說五娘強汗世界,與爹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沒廉恥,怎的把攔老爹在前邊,不往後邊來。落後把爹打發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對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怎的說五娘慣的春梅沒規矩,毀罵申二姐。爹到明日還要送一兩銀子與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說了一時。這金蓮聽記在心。玉簫先來回月娘說:「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來也。」月娘便望著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說了他兩句兒,今日就使性子,也不進來說聲兒,老早打發他娘去了。我猜姐姐又不知心里安排著要起甚么水頭兒哩。」

當下月娘自知屋里說話,不防金蓮暗走到明間簾下,聽覷多時了,猛可開言說道:「可是大娘說的,我打發了他家去,我好把攔漢子?」月娘道:「是我說來,你如今怎么我?本等一個漢子,從東京來了,成日只把攔在你那前頭,通不來後邊傍個影兒。原來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動題起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問了聲:『李桂姐住了一日兒,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為甚么惱他?』我還說:『誰知為甚么惱他?』你便就撐著頭兒說:『別人不知道,只我曉的。』你成日守著他,怎么不曉的!」金蓮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莫不拿豬毛繩子套了他去不成!那個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他昨日在我屋里好好兒坐的,你怎的掀著簾子硬入來叫他前邊去,是怎么說?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賤不識高低的貨,俺每倒不言語了,你倒只顧趕人。一個皮襖兒,你悄悄就問漢子討了,穿在身上,掛口兒也不來後邊題一聲兒。都是這等起來,俺每在這屋里放小鴨兒?就是孤老院里也有個甲頭。一個使的丫頭,和他貓鼠同眠,慣的有些摺兒!不管好歹就罵人。說著你,嘴頭子不伏個燒埋。」金蓮道:「是我的丫頭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這里,還多著個影兒哩。皮襖是我問他要來。莫不只為我要皮襖,開門來也拿了幾件衣裳與人,那個你怎的就不說了?丫頭便是我慣了他,是我浪了圖漢子喜歡。像這等的卻是誰浪?」吳月娘吃他這兩句,觸在心上,便紫了雙腮,說道:「這個是我浪了,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每真材實料,不浪。」吳大妗子便在跟前攔說:「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孟玉樓道:「耶,大娘,你今日怎的這等惱的大發了,連累俺每,一俸打著好幾個。也沒見這六姐,你讓大娘一句兒也罷了,只顧拌起嘴來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沒好手,廝罵沒好口。不爭你姊妹每嚷斗,俺每親戚在這里住著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這里,叫轎子來我家去罷!」被李嬌兒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蓮見月娘罵他這等言語,坐在地下就打滾撒潑。自家打幾個嘴巴,頭上(髟狄)髻都撞落一邊,放聲大哭,叫起來說道:「我死了罷,要這命做什么,你家漢子說條念款說將來,我趁將你家來了!這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了我休書,我去就是了。你趕人不得趕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潑腳子貨。別人一句兒還沒說出來,你看他嘴頭子,就相淮洪一般。他還打滾兒賴人,莫不等的漢子來家,把我別變了!你放恁個刁兒,那個怕你么?」金蓮道:「你是真材實料的,誰敢辯別你?」月娘越發大怒,說道:「我不真材實料,我敢在這家里養下漢來?」金蓮道:「你不養下漢,誰養下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玉樓見兩個拌的越發不好起來,一面拉金蓮往前邊去,說道:「你恁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罷了。只顧亂起來,左右是兩句話,教三位師父笑話。你起來,我送你前邊去罷。」那金蓮只顧不肯起來,被玉樓和玉簫一齊扯起來,送他前邊去了。

大妗子便勸住月娘,說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氣,分明沒要緊。你姐妹們歡歡喜喜,俺每在這里住著有光。似這等合氣起來,又不依個勸,卻怎樣兒的?」那三個姑子見嚷鬧起來,打發小姑兒吃了點心,包了盒子,告辭月娘眾人,月娘道:「三位師父,休要笑話。」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薩,沒的說,誰家灶內無煙?心頭一點無明火,些兒觸著便生煙。大家盡讓些就罷了。佛法上不說的好:『冷心不動一孤舟,凈掃靈台正好修。』若還繩頭松松,就是萬個金剛也降不住。為人只把這心猿意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這上頭起。貧僧去也,多有打攪菩薩。好好兒的。」一面打了兩個問訊。月娘連忙還萬福,說道:「空過師父,多多有慢。另日著人送齋襯去。」即叫大姐:「你和二娘送送三位師父出去,看狗。」於是打發三個姑子出門去了。

月娘陪大妗子坐著,說道:「你看這回氣的我,兩只胳膊都軟了,手冰冷的。從早辰吃了口清茶,還汪在心里。」大妗子道:「姑娘,我這等勸你少攬氣,你不依我。你又是臨月的身子,有甚要緊。」月娘道:「早是你在這里住看著,又是我和他合氣?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個漢子,你就通身把攔住了,和那丫頭通同作弊,在前頭干的那無所不為的事,人干不出來的,你干出來。女婦人家,通把個廉恥也不顧。他燈台不照自己,還張著嘴兒說人浪。想著有那一個在,成日和那一個合氣,對著俺每,千也說那一個的不是,他就是清凈姑姑兒了。單管兩頭和番,曲心矯肚,人面獸心。行說的話兒,就不承認了。賭的那誓唬人子。我洗著眼兒看著他,到明日還不知怎么樣兒死哩。剛才擺著茶兒,我還好意等他娘來吃,誰知他三不知的就打發去了。就安排要嚷的心兒,悄悄兒走來這里聽。聽怎的?那個怕你不成!待等漢子來,輕學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里守著爐台站著,不知五娘幾時走來,也不聽見他腳步兒響。」孫雪娥道:「他單會行鬼路兒,腳上只穿氈底鞋,你可知聽不見。想著起頭兒一來時,該和我合了多少氣!背地打伙兒嚼說我,教爹打我那兩頓,娘還說我和他偏生好斗的。」月娘道:「他活埋慣了人,今日還要活埋我哩。你剛才不見他那等撞頭打滾兒,一徑使你爹來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嬌兒笑道:「大娘沒的說,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條尾的狐狸精,把好的吃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多少骨頭肉兒!你在俺家這幾年,雖是個院中人,不像他久慣牢頭。你看他昨日那等氣勢,硬來我屋里叫漢子:『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個人的漢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惱,他從東京來家,就不放一夜兒進後邊來。一個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里走走兒去。十個指頭,都放在你口內才罷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煩,你又常病兒痛兒的,不貪此事,隨他去罷。不爭你為眾好,與人為怨結仇。」勸了一回,玉簫安排上飯來,也不吃,說道:「我這回好頭疼,心口內有些惡沒沒的上來。」教玉簫:「那邊炕上,放下枕頭,我且躺躺去。」分付李嬌兒:「你們陪大妗子吃飯。」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裝一盒子點心,與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

卻說西門慶衙門中審問賊情,到午牌時分才來家。正值荊都監家人討回帖,西門慶道:「多謝你老爹重禮。如何這等計較?你還把那禮扛將回去,等我明日說成了取家來。」家人道:「家老爹沒分付,小的怎敢將回去,放在老爹這里也是一般。」西門慶道:「既恁說,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貼,又賞家人一兩銀子。因進上房,見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應。問丫鬟,都不敢說。走到前邊金蓮房里,見婦人蓬頭撒腦,拿著個枕頭睡,問著又不言語,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銀子,打發荊都監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樓房中問。玉樓隱瞞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蓮早辰嚷鬧合氣之事,備說一遍。

這西門慶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來,說道:「你甚要緊,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婦兒做甚么?平白和他合甚么氣?」月娘道:「我和他合氣,是我偏生好斗尋趁他來?他來尋趁將我來!你問眾人不是?早辰好意擺下茶兒,請他娘來吃。他使性子把他娘打發去了,便走來後邊撐著頭兒和我嚷,自家打滾撞頭,鬟髻都踩扁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沒打在我臉上罷了。若不是眾人拉勸著,是也打成一塊。他平白欺負慣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來。行動就說:『你家漢子說條念款將我來了,打發了我罷,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話兒出來,他就是十句說不下來,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么骨禿肉兒拌的他過?專會那潑皮賴肉的,氣的我身子軟癱兒熱化,甚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內只是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頭又疼,兩只胳膊都麻了。剛才桶子上坐了這一回,又不下來。若下來也干凈了,省的死了做帶累肚子鬼。到半夜尋一條繩子,等我吊死了,隨你和他過去。往後沒的又像李瓶兒,吃他害死了。我曉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氣。」西門慶不聽便罷,聽的說,越發慌了,一面把月娘摟抱在懷里,說道:「我的好姐姐,你別和那小淫婦兒一般見識,他識什么高低香臭?沒的氣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邊罵這賊小淫婦兒去。」月娘道:「你還敢罵他,他還要拿豬毛繩子套你哩。」西門慶道:「你教他說,惱了我,吃我一頓好腳。」因問月娘:「你如今心內怎么的?吃了些甚么兒沒有?」月娘道:「誰嘗著些甚么兒?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著他娘來吃,他就走來和我嚷起來。如今心內只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腦袋又疼,兩只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這手,恁半日還同握過來。」西門慶聽了,只顧跌腳,說道:「可怎樣兒的,快著小廝去請任醫官來看看。」月娘道:「請什么任醫官?隨他去,有命活,沒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么好的老婆?是牆上土坯,去了一層又一層。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個聰明的人兒,當不的家?」西門慶道:「你也耐煩,把那小淫婦兒只當臭屎一般丟著他去便罷了。你如今不請任後溪來看你看,一時氣裹住了這胎氣,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月娘道:「這等,叫劉婆子來瞧瞧,吃他服葯,再不,頭上剁兩針,由他自好了。」西門慶道:「你沒的說,那劉婆子老淫婦,他會看甚胎產?叫小廝騎馬快請任醫官來看。」月娘道:「你敢去請!你就請了來,我也不出去。」西門慶不依他,走到前邊,即叫琴童:「快騎馬往門外請任老爹,緊等著,一答兒就來。」琴童應諾,騎上馬雲飛一般去了。西門慶只在屋里廝守著月娘,分付丫頭,連忙熬粥兒拿上來,勸他吃,月娘又不吃。等到後晌時分,琴童空回來說:「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來。他家知道咱這里請,說明日任老爹絕早就來了。」

月娘見喬大戶一替兩替來請,便道:「太醫已是明日來了,你往喬親家那里去罷。天晚了,你不去,惹的喬親家怪。」西門慶道:「我去了,誰看你?」月娘笑道:「傻行貨子,誰要你做恁個腔兒。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兒,慢慢掙痤著起來,與大妗子坐的吃飯。你慌的是些甚么?」西門慶令玉簫:「快請你大妗子來,和你娘坐的。」又問:「郁大姐在那里?叫他唱與娘聽。」玉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煩了。」西門慶道:「誰教他去來?留他兩住兩日兒也罷了。」趕著玉簫踢了兩腳。月娘道:「他見你家反宅亂,要去,管他腿事?」玉簫道:「正經罵申二姐的倒不踢。」那西門慶只做不聽見,一面穿了衣裳,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時分,就來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樓、李嬌兒四個坐的。大妗子見西門慶進來,忙往後邊去了。西門慶便問月娘道:「你這咱好些了么?」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了兩口粥兒,心口內不大十分脹了,還只有些頭疼腰酸。」西門慶道:「不打緊,明日任後溪來看,吃他兩服葯,解散散氣,安安胎就好了。」月娘道:「我那等樣教你休請他,你又請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漢子來做甚么?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因問:「喬親家請你做甚么?」西門慶道:「他說我從東京來了,與我坐坐。今日他也費心,整治許多菜蔬,叫兩個唱的,落後又邀過來台官來陪我。我熱著你,心里不自在,吃了幾鍾酒,老早就來了。」月娘道:「好個說嘴的貨!我聽不上你這巧言花語,可可兒就是熱著我來?我是那活佛出現,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了也不值個破沙鍋片子。」又問:「喬親家再沒和你說什么話?」西門慶方告說:「喬親家如今要趁著新例,上三十兩銀子納個義官。銀子也封下了,教我對胡府尹說。我說不打緊,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歷日,我還沒曾回他禮。等我送禮時,稍了貼子與他,問他討一張義官札付來與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說納些銀子是正理。如今央這里分上討討兒,免上下使用,也省十來兩銀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討討兒罷。你沒拿他銀子來?」西門慶道:「他銀子明日送過來。還要買分禮來,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僉一口豬,一壇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說畢,西門慶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