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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82 字 202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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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次日,西門慶起早,約會何千戶來到,吃了頭腦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撫去了。吳月娘先送禮往夏指揮家去,然後打扮,坐大轎,排軍喝道,來安、春鴻跟隨來吃酒,看他娘子兒,不在話下。

且說玳安、王經看家,將到晌午時分,只見縣前賣茶的王媽媽領著何九,來大門首尋問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何老人家、王奶奶稀罕,今日那陣風兒吹你老人家來這里走走?」王婆子道:「沒勾當怎好來踅門踅戶?今日不因老九,為他兄弟的事,要央煩你老爹,老身還不敢來。」玳安道:「老爺今日與侯爺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進去對五娘說聲。」進入不多時出來,說道:「俺五娘請你老人家進去哩。」王婆道:「我敢進去?你引我引兒,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進入花園金蓮房門首,掀開簾子,王婆進去。見婦人家常戴著卧免兒,穿著一身錦段衣裳,搽抹的粉妝玉琢,正在炕上腳登著爐台兒坐的。進去不免下禮,慌的婦人答禮,說道:「老王免了罷。」那婆子見畢禮,坐在炕邊頭。婦人便問:「怎的一向不見你?」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著娘子,只是不敢來親近。」問:「添了哥哥不曾?」婦人道:「有倒好了。小產過兩遍,白不存。」問:「你兒子有了親事來?」王婆道:「還不曾與他尋。他跟客人淮上來家這一年多,家中積攢了些,買個驢兒,胡亂磨些面兒賣來度日。」因問:「老爹不在家了?」婦人道:「他今日往門外與撫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話說?」王婆道:「何老九有樁事,央及老身來對老爹說:他兄弟何十吃賊攀了,見拿在提刑院老爹手里問。攀他是窩主。本等與他無干,望乞老爹案下與他分豁分豁。賊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來,到明日買禮來重謝老爹,有個說貼兒在此。」一面遞與婦人。婦人看了,說道:「你留下,等你老爹來家,我與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邊伺候著哩,明日教他來討話罷。」

婦人一面叫秋菊看茶來,須臾,秋菊拿了一盞茶來,與王婆吃了。那婆子坐著,說道:「娘子,你這般受福勾了。」婦人道:「甚么勾了,不惹氣便好,成日歐氣不了在這里。」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飯來張口,水來濕手,這等插金戴銀,呼奴使婢,又惹甚么氣?」婦人道:「常言說得好,三窩兩塊,大婦小妻,一個碗內兩張匙,不是湯著就抹著。如何沒些氣兒?」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個不聰明!趁著老爹這等好時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說道:「我明日使他來討話罷。」於是拜辭起身。婦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難為老九,只顧等我,不坐罷。改日再來看你。」婦人也不留他留兒,就放出他來了。到了門首,又叮嚀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來家我就稟。」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來討話罷。」於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門慶來家。玳安便把此事稟知。西門慶到金蓮房看了貼子,交付與答應的收著:「明日到衙門中稟我。」一面又令陳敬濟發初四日請人貼子。瞞著春梅,又使琴童兒送了一兩銀子並一盒點心到韓道國家,對著他說:「是與申二姐的,教他休惱。」那王六兒笑嘻嘻接了,說:「他不敢惱。多上覆爹娘,沖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來家,先拜見大妗子眾人,然後見西門慶,道了萬福,就告訴:「夏大人娘子見了我去,好不喜歡。今日也有許多親鄰堂客。原來夏大人有書來了,也有與你的書,明日送來與你。也只在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說了又說,好歹央賁四送他到京就回來。賁四的那孩子長兒,今日與我磕頭,好不出跳的好個身段兒。嗔道他旁邊捧著茶把眼只顧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換的名字,叫做瑞雲,『過來與你西門奶奶磕頭』,他才放下茶托兒,與我磕了四個頭。我與了他兩枝金花兒。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歡,抬舉他,也不把他當房里人,只做親兒女一般看他。」西門慶道:「還是這孩子有福,若是別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罵奴才少椒末兒,又肯抬舉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磣說嘴的貨,是我罵了你心愛的小姐兒了!」西門慶笑了,說道:「他借了賁四押家小去,我線鋪子教誰看?」月娘道:「關兩日也罷了。」西門慶道:「關兩日,阻了買賣,近年近節,綢絹絨線正快,如何關閉了鋪子?到明日再處。」說畢,月娘進里間脫衣裳摘頭,走到那邊房內,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來參見磕頭。

是日,西門慶在後邊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門中去了。只見何九走來問玳安討信,與了玳安一兩銀子。玳安道:「昨日爹來家,就替你說了。今日到衙門中,敢就開出你兄弟來了。你往衙門首伺候。」何九聽言,滿心歡喜,一直走到衙門前去了。西門慶到衙門中坐廳,提出強盜來,每人又是一夾,二十大板,把何十開出來,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頂缺,說強盜曾在他寺內宿了一夜。正是:張公吃酒李公醉,桑樹上脫枝柳樹上報。有詩為證:

宋朝氣運已將終,執掌提刑甚不公。畢竟難逃天下眼,那堪激濁與揚清。

那日西門慶家中叫了四個唱的: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齊香兒,日頭晌午就來了,都到月娘房內,與月娘、大妗子眾人磕頭。月娘擺茶與他們吃了。正彈著樂器,唱曲兒與眾人聽,忽見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進房來。四個唱的都放了樂器,笑嘻嘻向前,與西門慶磕頭。坐下,月娘便問:「你怎的衙門中這咱才來?」西門慶告訴:「今日向理好幾樁事情。」因望著金蓮說:「昨日王媽媽來說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開除來放了。那兩名強盜還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夾了一夾,拿了門外寺里一個和尚頂缺,明日做文書送過東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是丈母養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歲,名喚宋得,原與這家是養老不歸宗女婿。落後親丈母死了,娶了個後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與這女婿暗暗通奸,後因為責使女,被使女傳於兩鄰,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過去了。這一到東平府,奸妻之母,系緦麻之親,兩個都是絞罪。」潘金蓮道:「要著我,把學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話就把主子弄了。」西門慶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幾拶子好的。為你這奴才,一時小節不完,喪了兩個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則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獨不上身。大凡還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氣的,誰敢犯他!」四個唱的都笑道:「娘說的是。就是俺里邊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還使不的,休說外頭人家。」說畢,擺飯與西門慶吃了。

忽聽前廳鼓樂響,荊都監來了。西門慶連忙冠帶出迎,接至廳上敘禮,分賓主坐下。茶罷,如此這般告說:「宋巡按收了說貼,已慨然許下,執事恭喜,必然在邇。」荊都監聽了,又下坐作揖致謝:「老翁費心,提攜之力,銘刻難忘。」西門慶又說起:「周老總兵,生也薦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談話間,忽然劉薛二公公到。鼓樂迎接進來,西門太相讓入廳,敘禮。二內相皆穿青縲絨蟒衣,寶石絛環,正中間坐下。次後周守備到了,一處敘話。荊都監又向周守備說:「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擺酒,曾稱頌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於中,高轉在即。」周守備亦欠身致謝不盡。落後張團練、何千戶、王三官、范千戶、吳大舅、喬大戶陸續都到了。喬大戶冠帶青衣,四個伴當跟隨,進門見畢諸公,與西門慶拜了四拜。眾人問其恭喜之事,西門慶道:「舍親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榮義官之職。」周守備道:「四泉令親,吾輩亦當奉賀。」喬大戶道:「蒙列位老爹盛情,豈敢動勞。」說畢,各分次序坐下。遍遞了一道茶,然後遞酒上坐。錦屏前玳筵羅列,畫堂內寶玩爭輝,階前動一派笙歌,席上堆滿盤異果。良久,遞酒安席畢,各歸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來坐,西門慶道:「尋常罷了,今日在舍,權借一日陪諸公上坐。」王三官必不得已,左邊垂首坐了。須臾,上罷湯飯,下邊教坊撮弄雜耍百戲上來。良久,才是四個唱的,拿著銀箏玉板,放嬌聲當筵彈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寄與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葯可醫貧。

當日劉內相坐首席,也賞了許多銀子。飲酒為歡,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打發樂工賞錢出門。四個唱的都在月娘房內彈唱,月娘留下吳銀兒過夜,打發三個唱的去。臨去,見西門慶在廳上,拜見拜見。西門慶分付鄭愛月兒:「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兩個還來唱一日。」鄭愛月兒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兒,不叫李桂姐來唱,笑道:「爹,你兵馬司倒了牆--賊走了?」又問:「明日請誰吃酒?」西門慶道:「都是親朋。」鄭愛月兒道:「有應二那花子,我不來,我不要見那丑冤家怪物。」西門慶道:「明日沒有他。」愛月兒道:「沒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們不來。」說畢,磕了頭去了。西門慶看著收了家伙,回到李瓶兒那邊,和如意兒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早往衙門送問那兩起人犯過東平府去。回來家中擺酒,請吳道官、吳二舅、花大舅、沈姨父、韓姨夫、任醫官、溫秀才、應伯爵,並會眾人李智、黃四、杜三哥並家中三個伙計,十二張桌兒。席中止是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三個粉頭遞酒,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正遞酒中間,忽平安兒來報:「雲二叔新襲了職,來拜爹,送禮來。」西門慶聽言,忙道:「有請。」只見雲理守穿著青絲補服員領,冠冕著,腰系金帶,後面伴當抬著禮物,先遞上揭貼,與西門慶觀看。上寫:「新襲職山東清河右衛指揮同知門下生雲理守頓首百拜。謹具土儀:貂鼠十個,海魚一尾,蝦米一包,臘鵝四只,臘鴨十只,油低簾二架,少申芹敬。」西門慶即令左右收了,連忙致謝。雲理守道:「在下昨日才來家,今日特來拜老爹。」於是四雙八拜,說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儀,表意而已。」然後又與眾人敘禮拜見。西門慶見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與吳二舅一桌坐了,連忙安鍾箸,下湯飯。腳下人俱打發攢盤酒肉。因問起發喪替職之事,這雲理守一一數言:「蒙兵部余爺憐先兄在鎮病亡,祖職不動,還與了個本衛見任僉書。」西門慶歡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來賀。」當日眾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個唱的奉酒,須臾把雲理守灌的醉了。那應伯爵在席上,如線兒提的一般,起來坐下,又與李桂姐、鄭月兒彼此互相戲罵不絕。當日酒筵笑聲,花攢錦簇,觥籌交錯,耍頑至二更時分方才席散。打發三個唱的去了,西門慶歸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來遲,正在上房擺粥吃了,穿衣要拜雲理守。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在前邊請爹說話。」西門慶就知為夏龍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來廳上。只見賁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揮書來呈上,說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小人稟問老爹去不去?」西門慶看了書中言語,無非是敘其闊別,謝其早晚看顧家小,又借賁四攜送家小之事,因說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問:「幾時起身?」賁四道:「今早他大官兒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准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來。」說畢,把獅子街鋪內鑰匙交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你去,我教你吳二舅來,替你開兩日罷。」那賁四方才拜辭出門,往家中收拾行裝去了。西門慶就冠冕著出門,拜雲指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