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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67 字 2021-01-13

這霍知縣在公座上看了狀子,又見吳月娘身穿縞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職官之妻,生的容貌端庄,儀容閑雅。欠身起來,說道:「那吳氏起來,據我看,你也是個命官娘子,這狀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請回去,今後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吳月娘連忙拜謝了知縣,出來坐轎子回家,委付來昭廳下伺候。須臾批了呈狀,委兩個公人,一面白牌,行拘敬濟、娼婦馮金寶,並兩鄰保甲,正身赴官聽審。

這敬濟正在家里亂喪事,聽見月娘告下狀來,縣中差公人發牌來拿他,唬的魂飛天外,魄喪九霄。那馮金寶已被打得渾身疼痛,睡在床上。聽見人拿他,唬的魂也不知有無。陳敬濟沒高低使錢,打發公人吃了酒飯,一條繩子連唱的都拴到縣里。左鄰范綱,右鄰孫紀,保甲王寬。霍知縣聽見拿了人來,即時升廳。來昭跪在上首,陳敬濟、馮金寶一行人跪在階下。知縣看了狀子,便叫敬濟上去說:「你這廝可惡!因何聽信娼婦,打死西門氏,方令上吊,有何理說?」敬濟磕頭告道:「望乞青天老爺察情,小的怎敢打死他。因為搭伙計在外,被人坑陷了資本,著了氣來家,問他要飯吃。他不曾做下飯,委被小的踢了兩腳。他到半夜自縊身死了。」知縣喝道:「你既娶下娼婦,如何又問他要飯吃?尤說不通。吳氏狀上說你打死他女兒,方才上吊,你還不招認!」敬濟說:「吳氏與小的有仇,故此誣陷小的,望老爺察情。」知縣大怒,說:「他女兒見死了,還推賴那個?」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馮金寶上來,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帶下收監。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帶領吏書、保甲、鄰人等,前至敬濟家,抬出屍首,當場檢驗。身上俱有青傷,脖項間亦有繩痕,生前委因敬濟踢打傷重,受忍不過,自縊身死。取供具結,回報縣中。知縣大怒,又打了敬濟十板。金寶褪衣,也是十板。問陳敬濟夫毆妻至死者絞罪,馮金寶遞決一百,發回本司院當差。

這陳敬濟慌了,監中寫出貼子,對陳定說,把布鋪中本錢,連大姐頭面,共湊了一百兩銀子,暗暗送與知縣。知縣一夜把招卷改了,止問了個逼令身死,系雜犯,准徒五年,運灰贖罪。吳月娘再三跪門哀告。知縣把月娘叫上去,說道:「娘子,你女兒項上已有繩痕,如何問他毆殺條律?人情莫非忒偏向么?你怕他後邊纏擾你,我這里替你取了他杜絕文書,令他再不許上你門就是了。」一面把陳敬濟提到跟前,分付道:「我今日饒你一死,務要改過自新,不許再去吳氏家纏擾。再犯到我案下,決然不饒。即便把西門氏買棺裝殮,發送葬埋來回話,我這里好申文書往上司去。」這敬濟得了個饒,交納了贖罪銀子,歸到家中,抬屍入棺,停放一七,念經送葬,埋城外。前後坐了半個月監,使了許多銀兩,唱的馮金寶也去了,家中所有都干凈了,房兒也典了,剛刮剌出個命兒來,再也不敢聲言丈母了。正是:禍福無門人自招,須知樂極有悲來。有詩為證:

風波平地起蕭牆,義重恩深不可忘。水溢藍橋應有會,三星權且作參商。

第九十三回王杏庵義恤貧兒金道士孌淫少弟

詩曰:

階前潛制淚,眾里自嫌身。龍騰小說網提供氣味如中酒,情懷似別人。

暖風張樂席,晴日看花塵。盡是添愁處,深居乞過春。

話說陳敬濟,自從西門大姐死了,被吳月娘告了一狀,打了一場官司出來,唱的馮金寶又歸院中去了,剛刮剌出個命兒來。房兒也賣了,本錢兒也沒了,頭面也使了,家伙也沒了。又說陳定在外邊打發人,克落了錢,把陳定也攆去了。家中日逐盤費不周,坐吃山空,不時往楊大郎家中,問他這半船貨的下落。一日,來到楊大郎門首,叫聲:「楊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楊光彥拐了他半船貨物,一向在外,賣了銀兩,四散躲閃。及打聽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縣中告他,坐了半個月監,這楊大郎就驀地來家住著。聽見敬濟上門叫他,問貨船下落,一徑使兄弟楊二風出來,反問敬濟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買賣,這幾個月通無音信,不知拋在江中,推在河內,害了性命,你倒還來我家尋貨船下落?人命要緊,你那貨物要緊?」這楊二風平昔是個刁徒潑皮,耍錢搗子,胳膊上紫肉橫生,胸前上黃毛亂長,是一條直率光棍。走出來一把扯住敬濟,就問他要人。那敬濟慌忙掙開手跑出回家來。這楊二風故意拾了塊三尖瓦楔,將頭顱鑽破,血流滿面,趕將敬濟來,罵道:「我你娘娘!我見你家甚么銀子來?你來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頓好拳頭。」那敬濟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奔到家,把大門關閉如鐵桶相似,由著楊二風牽爹娘,罵父母,拿大磚砸門,只是鼻口內不敢出氣兒。又況才打了官司出來,夢條繩蛇也害怕,只得含忍過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

不消幾時,把大房賣了,找了七十兩銀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內居住。落後兩個丫頭,賣了一個重喜兒,只留著元宵兒和他同鋪歇。又過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騰了,卻去賃房居住。陳安也走了,家中沒營運,元宵兒也死了,止是單身獨自,家伙桌椅都變賣了,只落得一貧如洗。未幾,房錢不給,鑽入冷鋪內存身。花子見他是個富家勤兒,生得清俊,叫他在熱炕上睡,與他燒餅兒吃。有當夜的過來教他頂火夫,打梆子搖鈴。

那時正值臘月,殘冬時分,天降大雪,吊起風來,十分嚴寒。這工敬濟打了回梆子,打發當夜的兵牌過去,不免手提鈴串了幾條街巷。又是風雪,地下又踏著那寒冰,凍得聳肩縮背,戰戰兢兢。臨五更雞叫,只見個病花子躺在牆底下,恐怕死了,總甲分付他看守著,尋了把草叫他烤。這敬濟支更一夜,沒曾睡,就歪下睡著了。不想做了一夢,夢見那時在西門慶家,怎生受榮華富貴,和潘金蓮勾搭,頑耍戲謔,從睡夢中就哭醒來。眾花子說:「你哭怎的?」這敬濟便道:「你眾位哥哥,我的苦楚,你怎得知?

頻年困苦痛妻亡,身上無衣口絕糧。馬死奴逃房又賣,只身獨自在他鄉。

朝依肆店求遺饌,暮宿庄園倚敗牆。只有一條身後路,冷鋪之中去打梆。」

陳敬濟晚夕在冷鋪存身,白日間街頭乞食。

清河縣城內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余歲,家道殷實,為人心慈,仗義疏財,專一濟貧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當家成立。長子王乾,襲祖職為牧馬所掌印正千戶;次子王震,充為府學庠生。老者門首搭了個主管,開著個解當鋪兒。每日豐衣足食,閑散無拘,在梵宇聽經,琳宮講道。無事在家門首施葯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後園中有兩株杏樹,道號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頭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門首站立。只見陳敬濟打他門首過,向前扒在地下磕了個頭。忙的杏庵還禮不迭,說道:「我的哥,你是誰?老拙眼昏,不認的你。」這敬濟戰戰兢兢,站立在旁邊說道:「不瞞你老人家,小人是賣松槁陳洪兒子。」老者想了半日,說:「你莫不是陳大寬的令郎么?」因見他衣服襤褸,形容憔悴,說道:「賢侄,你怎的弄得這般模樣?」便問:「你父親、母親可安么?」敬濟道:「我爹死在東京,我母親也死了。」杏庵道:「我聞得你在丈人家住來?」敬濟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攆出來。他女兒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場官司。把房兒也賣了,有些本錢兒,都吃人坑了,一向閑著沒有營生。」杏庵道:「賢侄,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敬濟半日不言語,說:「不瞞你老人家說,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憐,賢侄你原來討吃哩。想著當初,你府上那樣根基人家。我與你父親相交,賢侄,你那咱還小哩,才扎著總角上學堂,怎就流落到此地位?可傷,可傷。你政治家甚親家?也不看顧你看顧兒。」敬濟道:「正是。俺張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門,不好去的。」

問了一回話,老者把他讓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廝放桌兒,擺出點心嗄飯來,教他盡力吃了一頓。見他身上單寒,拿出一件青布綿道袍兒,一頂氈帽,又一雙氈襪、綿鞋,又秤一兩銀子,五百銅錢,遞與他,分付說:「賢侄,這衣服鞋襪與你身上,那銅錢與你盤纏,賃半間房兒住;這一兩銀子,你拿著做上些小買賣兒,也好糊口過日子,強如在冷鋪中,學不出好人來。每月該多少房錢,來這里,老拙與你。」這陳敬濟扒在地下磕頭謝了,說道:「小侄知道。」拿著銀錢,出離了杏庵門首。也不尋房子,也不做買賣,把那五百文錢,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那一兩銀子,搗了些白銅頓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邏的當土賊拿到該坊節級處,一頓拶打,使的罄盡,還落了一屁股瘡。不消兩日,把身上綿衣也輸了,襪兒也換嘴來吃了,依舊原在街上討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門首所過,杏庵正在門首,只見敬濟走來磕頭,身上衣襪都沒了,止戴著那氈帽,精腳趿鞋,凍的乞乞縮縮。老者便問:「陳大官,做的買賣如何?房錢到了,來取房錢來了?」那陳敬濟半日無言可對。問之再三,方說如此這般,都沒了。老者便道:「阿呀,賢侄,你這等就不是過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輕,負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兒,不強如乞食,免教人恥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說?」一面又讓到里面,教安童拿飯來與他吃飽了。又與了他一條夾褲,一領白布衫,一雙裹腳,一吊銅錢,一斗米:「你拿去務要做上了小買賣,賣些柴炭、豆兒、瓜子兒,也過了日子,強似這等討吃。」這敬濟口雖答應,拿錢米在手,出離了老者門,那消幾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鋪內和花子打伙兒都吃了。耍錢,又把白布衫、夾褲都輸了。大正月里,又抱著肩兒在街上走,不好來見老者,走在他門首房山牆底下,向日陽站立。

老者冷眼看見他,不叫他。他挨挨搶搶,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頭。老者見他還依舊如此,說道:「賢侄,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無底坑如何填得起?你進來,我與你說,有一個去處,又清閑,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敬濟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見憐,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願就去。」杏庵道:「此去離城不遠,臨清馬頭上,有座晏公廟。那里魚米之鄉,舟船輻輳之地,錢糧極廣,清幽瀟灑。廟主任道士,與老拙相交極厚,他手下也有兩三個徒弟徒孫。我備分禮物,把你送與他做個徒弟出家,學些經典吹打,與人家應福,也是好處。」敬濟道:「老伯看顧,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個好日子,你早來,我送你去。」敬濟去了。這王老連忙叫了裁縫來,就替敬濟做了兩件道袍,一頂道髻,鞋襪俱全。

次日,敬濟果然來到。王老教他空屋里洗了澡,梳了頭,戴上道髻,里外換了新襖新褲,上蓋表絹道衣,下穿雲履氈襪,備了四盤羹果,一壇酒,一匹尺頭,封了五兩銀子。他便乘馬,雇了一匹驢兒與敬濟騎著,安童、喜童跟隨,兩個人擔了盒擔,出城門,徑往臨清馬頭晏公廟來。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廟,天色已晚,王老下馬,進入廟來。只見青松郁郁,翠柏森森,兩邊八字紅牆,正面三間朱戶,端的好座廟宇。但見:

山門高聳,殿閣棱層。高懸敕額金書,彩畫出朝入相。五間大殿,塑龍王一十二尊;兩下長廊,刻水族百千萬眾。旗竿凌漢,帥字招風。四通八達,春秋社禮享依時;雨順風調,河道民間皆祭賽。萬年香火威靈在,四境官民仰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