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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42 字 2021-01-13

話分兩頭。單表陳敬濟自從守備府中打了出來,欲投宴公廟。又聽見人說師父任道士死了,就害怕不敢進廟來,又沒臉兒見杏庵主老,白日里到處打油飛,夜晚間還鑽入冷鋪中存身。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敬濟正在街上站立,只見鐵指甲楊大郎,頭戴新羅帽兒,身穿白綾襖子,騎著一匹驢兒,揀銀鞍轡,一個小廝跟隨,正從街心走過來。敬濟認得是楊光彥,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環拉住,說道:「楊大哥,一向不見。自從清江浦把我半船貨物偷拐走了,我好意往你家問,反吃你兄弟楊二風拿瓦楔鑽破頭,趕著打上我家門來。今日弄的我一貧如洗,你是會搖擺受用。」那楊大郎見陳敬濟已自討吃,便佯佯而笑,說:「今日晦氣,出門撞見瘟死鬼,量你這餓不死賊花子,那里討半船貨?我拐了你的,你不撒手?須吃我一頓馬鞭子。」敬濟便道:「我如今窮了,你有銀子,與我些盤纏。不然,咱到個去處講講。」楊大郎見他不放,跳下驢來,向他身上抽了幾鞭子。喝令小廝:「與我了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廝使力把敬濟推了一交,楊大郎又向前踢了幾腳,踢打的敬濟怪叫。須臾,圍了許多人。旁邊閃過一個人來,青高裝帽子,勒著手帕,倒披紫襖,白布褲子,精著兩條腿,趿著蒲鞋,生的阿兜眼,掃帚眉,料綽口,三須胡子,面上紫肉橫生,手腕橫筋競起。吃的楞楞睜睜,提著拳頭,向楊大郎說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這般貧寒,你只顧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傷犯著你。你有錢,看平日相交,與他些;沒錢罷了,如何只顧打他?自古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楊大郎說:「你不知,他賴我拐了他半船貨,量他恁窮樣,那有半船貨物?」那人道:「想必他當時也是有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這般窮來?閣下就是這般有錢?老兄依我,你有銀子與他些盤纏罷。」那楊大郎見那人說了,袖內汗巾兒上拴著四五錢一塊銀子,解下來遞與敬濟,與那人舉一舉手兒,上驢子揚長去了。

敬濟地下扒起來,抬頭看那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舊時同在冷鋪內,和他一鋪睡的土作頭兒飛天鬼侯林兒。近來領著五十名人,在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里做工,起蓋伽藍殿。因一只手拉著敬濟說道:「兄弟,剛才若不是我拿幾句言語譏犯他,他肯拿出這五錢銀子與你?那賊卻知見范,他若不知范時,好不好吃我一頓好拳頭。你跟著我,咱往酒店內吃酒去來。」到一個食葷小酒店,案頭上坐下,叫量酒:「拿四賣嗄飯,兩大壺酒來。」不一時,量酒擺下小菜嗄飯,四盤四碟,兩大坐壺時興橄欖酒。不用小杯,拿大磁甌子,因問敬濟:「兄弟,你吃面吃飯?」量酒道:「面是溫淘,飯是白米飯。」敬濟道:「我吃面。」須臾,掉上兩三碗溫面上來。侯林兒只吃一碗,敬濟吃了兩碗。然後吃酒。侯林兒向敬濟說:「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里睡一夜,明日我領你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里,修蓋伽藍殿,並兩廊僧房。你哥率領著五十名做工。你到那里,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幾筐土兒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討四分銀子。我外邊賃著一間廈子,晚夕咱兩個就在那里歇,做些飯打發咱的人吃。把門你一把鎖鎖了,家當都交與你,好不好?強如你在那冷鋪中,替花子搖鈴打梆,這個還官樣些。」敬濟道:「若是哥哥這般下顧兄弟,可知好哩。不知這工程做的長遠不長遠?」侯林兒道:「才做了一個月。這工程做到十月里,不知完不完。」兩個說話之間,你一鍾,我一盞,把兩大壺酒都吃了。量酒算帳,該一錢三分半銀子。敬濟就要拿出銀子來秤,侯林兒推過一邊,說:「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錢?哥有銀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兒來,秤了一錢五分銀子與掌櫃的。還找了一分半錢袖了,搭伏著敬濟肩背,同到坊子里,兩個在一處歇卧。二人都醉了。這侯林兒晚夕干敬濟後庭花,足干了一夜。親哥、親達達、親漢子、親爺,口里無般不叫將出來。

到天明,同往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兒賃下半間廈子,里面燒著炕柴,早也買下許多碗盞家活。早辰上工,叫了名字。眾人看見敬濟,不上二十四五歲,白臉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兒兄弟,都亂調戲他。先問道:「那小伙子兒,你叫甚名字?」陳敬濟道:「我叫陳敬濟。」那人道:「陳敬濟,可不由著你就擠了。」又一人說:「你恁年小小的,怎干的這營生?捱的這大扛頭子?」侯林兒喝開眾人,罵:「怪花子,你只顧奚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鍬钁筐扛,派眾人抬土的抬土,和泥的和泥,打雜的打雜。

原來曉月長老,教一個葉頭陀做火頭,造飯與各作匠人吃。這葉頭陀年約五十歲,一個眼瞎,穿著皂直裰,精著腳,腰間束著爛絨絛,也不會看經,只會念佛,善會麻衣神相。眾人都叫他做葉道。一日做了工下來,眾人都吃畢飯,也有閑坐的,卧的,也有蹲著的。只見敬濟走向前,問葉頭陀討茶吃。這葉頭陀只顧上上下下看他。內有一人說:「葉道,這個小伙子兒是新來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說:「你相他相,倒相個兄弟。」一個說:「倒相個二尾子。」葉頭陀教他近前,端詳了一回,說道:「色怕嫩兮又怕嬌,聲嬌氣嫩不相饒。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堅牢。只吃了你面皮嫩的虧,一生多得陰人寵愛。八歲十八二十八,做作百般人可愛,縱然弄假又成真。休怪我說,一生心伶機巧,常得陰人發跡。你今多大年紀?」敬濟道:「我二十四歲。」葉道道:「虧你前年怎么過來,吃了你印堂太窄,子喪妻亡,懸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蓋齒,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灶門,家私傾散。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傾家散業,見過不曾?」敬濟道:「都見過了。」葉頭陀道:「只一件,你這山根不宜斷絕。麻衣祖師說得兩句好:『山根斷兮早虛花,祖業飄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丟下家業,不拘多少,到你手里,都了當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長,主多成多敗,錢財使盡又還來。總然你久後營得家計,猶如烈日照冰霜。你如今往後,還有一步發跡,該有三妻之命。克過一個妻宮不曾?」敬濟道:「已克過了。」葉頭陀道:「後來還有三妻之會,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一個人說:「葉道,你相差了,他還與人家做老婆,那有三個妻來?」眾人正笑做一團,只聽得曉月長老打梆了,各人都拿鍬钁筐扛,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敬濟在水月寺,也做了約一月光景。

一日,三月中旬天氣,敬濟正與眾人抬出土來,在山門牆下,倚著牆根,向日陽蹲踞著捉身上虱蟣。只見一個人,頭帶萬字頭巾,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纏帶,腳穿扁靴,騎著一匹黃馬,手中提著一籃鮮花兒。見了敬濟,猛然跳下馬來,向前深深的唱了諾,便叫:「陳舅,小人那里沒尋,你老人家原來在這里。」倒唬了敬濟一跳。連忙還禮不迭,問:「哥哥,你是那里來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備周爺府中親隨張勝,自從舅舅府中官事出來,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爺使小人那里不找尋舅舅,不知在這里。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到外庄上,折取這幾雜芍葯花兒,打這里過,怎得看見你老人家在這里?一來也是你老人家際遇,二者小人有緣。不消猶豫,就騎上馬,我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眾做工的人看著,面面相覷,不敢做聲。這陳敬濟把鑰匙遞與侯林兒,騎上馬,張勝緊緊跟隨,徑往守備府中來。正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處樓?有詩為證:

白玉隱於頑石里,黃金埋在污泥中。今朝貴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

第九十七回假弟妹暗續鸞膠真夫婦明諧花燭

詞曰:

追悔當初辜深願,經年價,兩成幽怨。任越水吳山,似屏如障堪游玩,奈獨自慵抬眼。

賞煙花,聽弦管,徒歡娛,轉加腸斷。總時轉丹青,強拈書信頻頻看,又曾似親眼見。

話說陳敬濟,到於守備府中,下了馬,張勝先進去稟報春梅。春梅分付,教他在外邊班直房內,用香湯沐浴了身體,後邊使養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來,與他更換了。然後稟了春梅。那時守備還未退廳,春梅請敬濟到後堂,盛妝打扮,出來相見。這敬濟進門就望春梅拜了四雙八拜,讓姐姐受禮。那春梅受了半禮,對面坐下。敘了寒溫離別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淚。春梅恐怕守備退廳進來,見無人在根前,使眼色與敬濟,悄悄說:「等住回他若問你,只說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歲,二十五歲了,四月廿五日午時生的。」敬濟道:「我知道了。」不一時,丫鬟拿上茶來,兩人吃了茶,春梅便問:「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備不知是我的親,錯打了你,悔的要不的。若不是那時就留下你,爭奈有雪娥那賤人在這里,不好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後打發了那賤人,才使張勝到處尋你不著,誰知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此地位。」敬濟道:「不瞞姐姐說,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要娶六姐,我父親死在東京,來遲了,不曾娶成,被武松殺了。聞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里燒紙來。落後又把俺娘沒了,剛打發喪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資本。來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婦告了一狀,床帳妝奩,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場官司,將房兒賣了,弄的我一貧如洗。多虧了俺爹朋友王杏庵周濟,把我才送到臨清晏公廟那里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自從咱府中出去,投親不理,投友不顧,因此在寺內佣工。多虧姐姐掛心,使張管家尋將我來,得見姐姐一面,猶如再世為人了。」說到傷心處,兩個都哭了。

正說話中間,只見守備退廳,左右掀開簾子,守備進來。這陳敬濟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備答禮相還,說:「向日不知是賢弟,被下人隱瞞,誤有沖撞,賢弟休怪。」敬濟道:「不才有話,一向缺禮,有失親近,望乞恕罪。」又磕下頭去。守備一手扯起,讓他上坐。敬濟乖覺,那里肯,務要拉下椅兒旁邊坐了。守備關席,春梅陪他對坐下。須臾,換茶上來。吃畢,守備便問:「賢弟貴庚?一向怎的不見?如何出家?」敬濟使告說:「小弟虛度二十四歲。俺姐姐長我一歲,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時生。向因父母雙亡,家業凋喪,妻又沒了,出家在晏公廟。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備道:「自從賢弟那日去後,你令姐晝夜憂心,常時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尋賢弟不著,不期今日相會,實乃三生有緣。」

看官聽說,若論周守備與西門慶相交,也該認得陳敬濟,原來守備為人老成正氣,舊時雖然來往,並不留心管他家閑事。就是時常宴會,皆同的是荊都監、夏提刑一班官長,並未與敬濟見面。況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里還想的到西門慶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瞞過,只認是春梅姑表兄弟。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兒,安排酒上來。須臾,擺設許多杯盤餚饌,湯飯點心,堆滿桌上,銀壺玉盞,酒泛金波。守備相陪敘話,吃至晚來,掌上燈燭方罷。守備分付家人周仁,打掃西書院干凈,那里床帳都有。春梅拿出兩床鋪蓋衾枕,與他安歇。又撥了一個小廝喜兒答應他。又包出兩套綢絹衣服來,與他更換。每日飯食,春梅請進後邊吃。正是:一朝時運至,半點不由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但見:

行見梅花臘底,忽逢元旦新正。不覺艷杏盈枝,又早新荷貼水。

敬濟在守備府里,住了個月有余。一日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吳月娘那邊買了禮來,一盤壽桃,一盤壽面,兩只湯鵝,四只鮮雞,兩盤果品,一壇南酒。玳安穿青衣拿貼兒送來。守備正在廳上坐的,門上人稟報,抬進禮來。玳安遞上貼兒,扒在地下磕頭。守備看了禮貼兒,說道:「多承你奶奶費心,又送禮來。」一面分付家人:「收進禮去,討茶來與大官兒吃。把禮貼教小伴當送與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抬盒人錢一百文,拿回貼兒,多上覆。」說畢,守備穿了衣服,就起身拜人去了。玳安只顧在廳前伺候,討回貼兒。只見一個年少的,戴著瓦楞帽兒,穿著青紗道袍,涼鞋凈襪,從角門里走出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