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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93 字 202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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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兩個只管在內說,卻不知張勝窗外聽得明明白白,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此時教他算計我,不如我先算計了他罷。」一面撇下鈴,走到前邊班房內,取了把解腕鋼刀,說時遲,那時快,在石上磨了兩磨,走入書院中來。不想天假其便,還是春梅不該死於他手。忽被後邊小丫鬟蘭花兒,慌慌走來叫春梅,報說:「小衙內金哥兒忽然風搖倒了,快請奶奶看去。」唬的春梅兩步做一步走,奔了後房中看孩兒去了。剛進去了,那張勝提著刀子,徑奔到書房內,不見春梅,只見敬濟睡在被窩內。見他進來,叫道:「阿呀,你來做甚么?」張勝怒道:「我來殺你!你如何對淫婦說,倒要害我?我尋得你來不是了?反恩將仇報!常言「黑頭蟲兒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敬濟光赤條身子,沒處躲,只摟著被,吃他拉過一邊,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來。扎著軟肋,鮮血就邈出來。這張勝見他掙扎,復又一刀去,攘著胸膛上,動彈不得了。一面采著頭發,把頭割下來,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敬濟青春不上三九,死於非命。張勝提刀,繞屋里床背後,尋春梅不見,大拔步徑望後廳走。走到儀門首,只見李安背著牌鈴,在那里巡風。一見張勝凶神也似提著刀跑進來,便問:「那里去?」張勝不答,只顧走,被李安攔住。張勝就向李安戳一刀來。李安冷笑,說道:「我叔叔有名山東夜叉李貴,我的本事不用借。」早飛起右腳,只聽忒楞的一聲,把手中刀子踢落一邊。張勝急了,兩個就揪采在一處,被李安一個潑腳,跌番在地,解下腰間纏帶登時綁了。嚷的後廳春梅知道,說:「張勝持刀入內,小的拿住了。」

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蘇醒,聽言大驚失色。走到書院內,見敬濟已被殺死在房中,一地鮮血橫流,不覺放聲大哭。一面使人報知渾家。葛翠屏慌奔家來,看見敬濟殺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蘇醒過來。拖過屍首,買棺材裝殯。把張勝墩鎖在監內,單等統制來家處治這件事。

那消數日,只見軍情事務緊急,兵牌來催促。周統制調完各路兵馬,張巡撫又早先往東昌府那里等候取齊。統制到家,春梅把殺死敬濟一節說了。李安將凶器放在面前,跪稟前事。統制大怒,坐在廳上,提出張勝,也不問長短,喝令軍牢,五棍一換,打一百棍,登時打死。隨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劉二,鎖解前來。孫雪娥見拿了劉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縊身死。旗牌拿劉二到府中,統制也分付打一百棍,當日打死。烘動了清河縣,大鬧了臨清州。正是:

平生作惡欺天,今日上蒼報應。

有詩為證: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凶徒人食人。

當時統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分付李安將馬頭大酒店還歸本主,把本錢收算來家。分付春梅在家,與敬濟修齋做七,打發城外永福寺葬埋。留李安、周義看家,把周忠、周仁帶去軍門答應。春梅晚夕與孫二娘,置酒送餞,不覺簇地兩行淚下,說:「相公此去,未知幾時回還,出戰之間,須要仔細。番兵猖獗,不可輕敵。」統制道:「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兒,不必憂念。我既受朝廷爵祿,盡忠報國。至於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囑咐畢,過了一宿。次日,軍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統制起程。一路無詞。有日到了東昌府下,統制差一面令字藍旗,打報進城。巡撫張叔夜,聽見周統制人馬來到,與東昌府知府達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廳敘禮坐下,商議軍情,打聽聲息緊慢。駐馬一夜,次日人馬早行,往關上防守去了。不在話下。

卻表韓愛姐母子,在謝家樓店中聽見陳敬濟已死,愛姐晝夜只是哭泣,茶飯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內統制府中,見敬濟屍首一見,死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勸解不眾。韓道國無法可處,使八老往統制府中打聽,敬濟靈柩已出了殯,埋在城外永福寺內。這八老走來,回了話。愛姐一心要到他墳上燒紙,哭一場,也是和他相交一場。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雇了一乘轎子,到永福寺中,問長老葬於何處。長老令沙彌引到寺後,新墳堆便是。這韓愛姐下了轎子,到墳前點著紙袋,道了萬福,叫聲:「親郎我的哥哥!奴實指望和你同諧到老,誰想今日死了!」放聲大哭,哭的昏暈倒了,頭撞於地下,就死過去了。慌了韓道國和王六兒,向前扶救,叫姐姐,叫不應,越發慌了。

不想那日,正是葬的三日,春梅與渾家葛翠屏坐著兩乘轎子,伴當跟隨,抬三牲祭物,來與他暖墓燒紙。看見一個年小的婦人,穿著縞素,頭戴孝髻,哭倒在地。一個男子漢和一中年婦人,摟抱他扶起來,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驚。因問那男子漢是那里的,這韓道國夫婦向前施禮,把從前已往話,告訴了一遍:「這個是我的女孩兒韓愛姐。」春梅一聞愛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門慶家中會過,又認得王六兒。韓道國悉把東京蔡府中出來一節,說了一遍:「女孩兒曾與陳官人有一面之交,不料死了。他只要來墳前見他一見,燒紙錢,不想到這里,又哭倒了。」當下兩個救了半日,這愛姐吐了口粘痰,方才蘇醒,尚哽咽哭不出聲來。痛哭了一場起來,與春梅、翠屏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說道:「奴與他雖是露水夫妻,他與奴說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實指望和他同諧到老,誰知天不從人願,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脯著地。他在日曾與奴一方吳綾帕兒,上有四句情詩。知道宅中有姐姐,奴願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吳綾帕兒來,上面寫詩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詩雲:

吳綾帕兒織回紋,灑翰揮毫墨跡新。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

愛姐道:「奴也有個小小鴛鴦錦囊,與他佩載在身邊。兩面都扣綉著並頭蓮,每朵蓮花瓣兒一個字兒:寄與情郎陳君膝下。」春梅便問翠屏:「怎的不見這個香囊?」翠屏道:「在底褲子上拴著,奴替他裝殮在棺槨內了。」當下祭畢,讓他母子到寺中擺茶飯,勸他吃了些。王六兒見天色將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顧不思動身。一面跪著春梅、葛翠屏哭說:「奴情願不歸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明日死,傍他魂靈,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場,說是他妻小。」說著那淚如泉涌。翠屏只顧不言語。春梅便說:「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卻不誤了你好時光。」愛姐便道:「奶奶說那里話?奴既為他,雖刳目斷鼻也當守節,誓不再配他人。」囑付他父母:「你老公婆回去罷,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兒眼中垂淚,哭道:「我承望你養活俺兩口兒到老,才從虎|穴龍潭中奪得你來。今日倒閃賺了我。」那愛姐口里只說:「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尋了無常。」那韓道國因見女兒堅意不去,和王六兒大哭一場,灑淚而別,回上臨清店中去了。這韓愛姐同春梅、翠屏,坐轎子往府里來。那王六兒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的他女兒,哭了一場又一場。那韓道國又怕天色晚了,雇上兩匹頭口,望前趕路。正是:

馬遲心急路途窮,身似浮萍類轉蓬。只有都門樓上月,照人離恨各西東。

第一百回韓愛姐路遇二搗鬼普靜師幻度孝哥兒

詩曰:

舊日豪華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台鸞鏡匣長封。憑誰話盡興亡事,一衲閑雲兩袖風。

話說韓道國與王六兒,歸到謝家酒店內,無女兒,道不得個坐吃山崩,使陳三兒去,又把那何官人勾來續上。那何官人見地方中沒了劉二,除了一害,依舊又來王六兒家行走,和韓道國商議:「你女兒愛姐,只是在府中守孝,不出來了,等我賣盡貨物,討了賒帳,你兩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罷,省得在此做這般道路。」韓道國說:「官人下顧,可知好哩。」一日賣盡了貨物,討上賒帳,雇了船,同王六兒跟往湖州去了,不題。

卻表愛姐在府中,與葛翠屏兩個持貞守節,姊妹稱呼,甚是合當。白日里與春梅做伴兒在一處。那時金哥兒大了,年方六歲。孫二娘所生玉姐年長十歲,相伴兩個孩兒,便沒甚事做。

誰知自從陳敬濟死後,守備又出征去了。這春梅每日珍饈百味,綾錦衣衫,頭上黃的金,白的銀,圓的珠,光照的無般不有。只是晚夕難禁獨眠孤枕,欲火燒心。因見李安一條好漢,只因打殺張勝,巡風早晚十分小心。

一日,冬月天氣,李安正在班房內上宿,忽聽有人敲後門,忙問道:「是誰?」只聞叫道:「你開門則個。」李安連忙開了房門,卻見一個人搶入來,閃身在燈光背後。李安看時,卻認得是養娘金匱。李安道:「養娘,你這咱晚來有甚事?」金匱道:「不是我私來,里邊奶奶差出我來的。」李安道:「奶奶叫你來怎么?」金匱笑道:「你好不理會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來與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與你,包內又有幾件婦女衣服與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爺行李車輛,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吃張勝那廝殺了。」說畢,留下衣服,出門走了兩步,又回身道:「還有一件要緊的。」又取出一錠五十兩大元寶來,撇與李安自去了。

當夜躊躇不決。次早起來,徑拿衣服到家與他母親。做娘的問道:「這東西是那里的?」李安把夜來事說了一遍。做母親的聽言叫苦:「當初張勝干壞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東西與你,卻是甚么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紀,自從沒了你爹爹,滿眼只看著你,若是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來叫,如何答應?」婆婆說:「我只說你感冒風寒病了。」李安道:「終不成不去,惹老爺不見怪么?」做娘的便說:「你且投到你叔叔,山東夜叉李貴那里住上幾個月,再來看事故何如。」這李安終是個孝順的男子,就依著娘的話,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貴去了。春梅以後見李安不來,三、四、五次使小伴當來叫。婆婆初時答應家中染病,次後見人來驗看,才說往原籍家中,討盤纏去了。這春梅終是惱恨在心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