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4部分閱讀(1 / 2)

個:一,隔絕地下火場的氧氣;二,用灌漿帷幕切斷火路;三,通過向地下火場大量注水滅火。這三個措施同時進行,但第一個方法早就證明難以奏效,因為通向地下的供氧通道極難定位,就是找到了,也很難堵死;第二個方法只對淺煤層火場有效,且速度太慢,趕不上地下火勢的迅速蔓延;最有希望的是第三個滅火方法了。

消息仍然被封鎖,滅火工作在悄悄進行。從仁丘油田緊急調來的大功率鑽機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中穿過煤城的公路,軍隊開進了礦山,天空出現了盤旋的直升機

一種不安的情緒籠罩著礦山,各種謠言開始像野火一樣蔓延。

大型鑽機在地下火場的火頭上一字排開,鑽孔完成後,上百台高壓火泵開始向冒出青煙和熱浪的井孔中注水。注水量是巨大的,以至礦山和城市生活區全部斷水,這使得社會的不安和馬蚤動進一步加劇。但注水結果令人鼓舞,在指揮中心的大屏幕上,紅色火場的前鋒面出現了一個個以鑽孔為中心的暗色圓圈,標志著注水在急劇降低火場溫度。如果這一排圓圈連接起來,就有希望截斷火勢的蔓延。

但這使人稍稍安慰的局勢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在高大鑽塔旁邊,來自油田的鑽井隊長找到了劉欣。

「劉博士,有三分之二的井位不能再鑽了」他在鑽機和高壓泵的轟鳴聲中大喊。

「你開什么玩笑我們現在必須在火場上大量增加注水孔」

「不行那些井位的井壓都在急劇增大,再鑽下去要井噴的」

「你胡說這兒不是油田,地下沒有高壓油氣層,怎么會井噴」

「你懂什么我要停鑽撤人了」

劉欣憤怒地抓住隊長滿是油污的衣領:「不行我命令你鑽下去不會有井噴的

聽到了嗎不會」

話音未落,鑽塔方向傳來了一聲巨響,兩人轉頭望去,只沉重的鑽孔封瓦成兩半飛了出來,一股黃黑色的濁流嘶鳴著從井口噴出,濁流中,折斷的鑽桿七零八落地飛出。在人們的驚叫聲中,那股濁流的色調漸漸變淺,這是由於其中泥沙含量減少的緣故。後來它變成了雪白色,人們明白了這是注入地下的水被地火加熱後變成的高壓蒸汽劉欣看到了司鑽的屍體被掛在鑽塔高高的頂端,在白色的蒸汽沖擊下瘋狂地搖晃,時隱時現。而鑽台上的另外三個工人已不見蹤影

更恐怖的一幕出現了,那條白色的巨龍的頭部脫離了同地面的接觸,漸漸升起,最後白色蒸汽全部升到了鑽塔以上,仿佛橫空出世的一個白發魔鬼,而這魔鬼同地面的井口之間,除了破損的井架之外竟空無一物只能聽到那可怕的嘯聲,以至於幾個年輕工人以為井噴停了,猶豫地向鑽台邁步,但劉欣死死抓住了他們中的兩個,高喊:「不要命了過熱蒸汽」

在場的工程師們很快明白了眼前這奇景的含義,但讓其他人理解並不容易。同人們的常識相反,水蒸氣是看不到的,人們看到的白色只是水蒸氣在空氣中冷凝後結成的微小水珠。而水在高溫高壓下會形成可怕的過熱蒸汽,其溫度高達四五百度

它不會很快冷凝,所以現在只能在鑽塔上方才能看到它顯形。這樣的蒸汽平常只在火力發電廠的高壓汽輪機中存在,它一旦從高壓輸汽管中噴出這樣的事故不止一次發生,可以在短時間內穿透一堵磚牆人們驚恐地看到,剛才潮濕的井架在無形的過熱蒸汽中很快被烤干了,幾根懸在空中的粗橡膠管像蠟做的一樣被熔化這魔鬼蒸汽沖擊井架,發出讓人頭皮發炸的巨響

地下注水已不可能了,即使可能,注入地下火場中的水的助燃作用已大於滅火作用。

危急指揮部的全體成員來到距地火前沿最近的三礦四號井井口前。

「火場已逼近這個礦的采掘區,」阿古力說,「如果火頭到達采掘區,礦井巷道將成為地火強有力的供氧通道,那時地火火勢將猛增許多倍情況就是這樣。」

他打住了話頭,不安地望著局長和三礦的礦長,他知道采煤人最忌諱的是什么。

「現在井下情況怎么樣」局長不動聲色地問。

「八個井的采煤和掘進工作都在正常進行,這主要是為了安定著想。」礦長回答。

「全部停產,井下人員立即撤出,然後,」局長停了下來,沉默了兩三秒鍾。

「封井。」局長終於說出了那兩個最讓采煤人心碎的字。

「不不行」李民生失聲叫道,然後才發現自己還沒想好理由,「封井封井社會馬上就會亂起來,還有」

「好了。」局長輕輕揮了一下手,他的目光說出了一切:我知道你的感覺,我也一樣,大家都一樣。

李民生抱頭蹲在地上,他的雙肩在顫抖,但哭不出聲來。礦山的領導者和工程師們面對井口默默地站著,寬闊的井口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看著他們,就像二十多年前看著童年的劉欣一樣。

他們在為這座百年老礦致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局總工程師低聲打破沉默:「井下的設備,看看能弄出多少就弄出多少。」

「那么,」礦長說,「組織爆破隊吧。」

局長點點頭,「時間很緊,你們先干,我同時向部里請示。」

局黨委書記說:「不能用工兵嗎用礦工組成的爆破隊怕要出問題。」

「考慮過,」礦長說:「但現在到達的工兵只有一個排,即使干一個井人力也遠遠不夠,再說他們也不熟悉井下爆破作業。」

距火場最近的四號井最先停產,當井下礦工一批批乘電軌車上到井口時,發現上百人的爆破隊正圍在一堆鑽桿旁邊等待著什么。人們上前去打聽,但爆破隊的礦工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們只是接到命令帶著鑽孔設備集合。突然,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一個方向,一個車隊正在朝井口開來,第一輛卡車上坐滿了持槍的武警士兵,跳下車來為後面的卡車圍出了一塊停車場。後面有十一輛卡車,它們停下後,篷布很快被掀開,露出了上面整齊碼放的黃色木箱,礦工們驚呆了,他們知道那是什么。

整整十卡車,是每箱24公斤裝的硝酸銨二號礦井炸葯,總重約有五十噸,最後一輛較小的卡車上有幾捆用於綁葯條的竹條,還堆著一大堆黑色塑料袋,礦工們知道那里面裝的是電雷管。

劉欣和李民生剛從一輛車的駕駛室里跳下來,就看到剛任命的爆破隊隊長,一個長著絡腮胡的壯漢,手里拿著一卷圖紙迎面走來。

「李工,這是讓我們干什么」隊長問,同時展開圖紙。

李民生指點著圖紙,手微微發抖:「三條爆破帶,每條長35米,具體位置在下面那張圖上。爆孔分150毫米和75毫米兩種,裝葯量分別是每米28公斤和每米14公斤,爆孔密度」

「我問你要我們干什么」

在隊長那噴火的雙眼的逼視下,李民生無聲地低下頭。

「弟兄們,他們要炸大巷」隊長轉身沖人群高喊。礦工人群中一陣馬蚤動,接著如一堵牆一樣圍逼上來,武警士兵組成半圓形阻止人群靠近卡車,但在那勢不可擋的黑色人海的擠壓下,警戒線彎曲變形,很快就要被沖破了。這一切都是在陰沉的無聲中發生,只聽到腳步的摩擦聲和拉槍栓的聲響。在最後關頭,人群停止了涌動,礦工們看到局長和礦長出現在一輛卡車的踏板上。

「我十五歲就在這口井干了,你們要毀了它」一個老礦工高喊,他臉上那刀刻般的皺紋在厚厚的煤灰下也很清晰。

「炸了井,往後的日子怎么過」

「為了什么炸井」

「現在礦上的日子已經很難了,你們還折騰什么」

人群炸開了,憤怒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在那落滿煤灰的黑臉的海洋中,白色的牙齒十分醒目。局長冷靜地等待著,人群在憤怒的聲浪中又馬蚤動起來,在即將再次失去控制時,他才開始說話。

「大家往那兒看,」他向井口旁邊的一個小山丘指去。他的聲音不高,但卻使憤怒的聲浪立刻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座小山丘頂上立著一根黑色的煤柱子,有兩米多高,粗細不一。有一圈落滿煤塵的石欄桿圈著那根煤柱。

「大家都管那東西叫老炭柱,但你們知道嗎,它立起來的時候並不是一根柱子,而是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煤塊。那是一百多年前,清朝的張之洞總督在建礦典禮時立起的。它是讓這百多年的風雨蝕成一根柱子了。這百多年,我們這個礦山經歷了多少大災大難,誰還能記得清呢這時間不短啊同志們,四五輩人啊這么長時間,我們總該記下些什么,總該學會些什么。如果實在什么也記不下,什么也學不會,總該記下和學會一樣東西,那就是」局長對著黑色的人海揮起雙手,「天,塌不下來」

人群在空氣中凝固了,似乎連呼吸都已停止。

「中國的產業工人,中國的無產階級,沒有比我們的歷史更長了,沒有比我們經歷的風雨和災難更多了,煤礦工人的天塌了嗎沒有我們這么多人現在能站在這兒看那老炭柱,就是證明,我們的天塌不了過去塌不了,將來也塌不了

「說到難,有什么稀罕啊同志們,我們煤礦工人什么時候容易過從老祖宗輩算起,我們什么時候有過容易日子啊你們再扳著指頭算算,中國的,世界的,工業有多少種,工人有多少種,哪種比我們更難沒有,真的沒有。難有什么稀罕不難才怪,因為我們不但要頂起天,還要撐起地啊怕難,我們早斷子絕孫了

「但社會和科學都在發展,很多有才能的人在為我們想辦法,這辦法現在想出來了,我們有希望完全改變自己的生活,我們要走出黑暗的礦井,在太陽底下,在藍天底下采煤了煤礦工人,將成為最讓人羨慕的工作這希望剛剛出現,不信,就去看看南山溝那幾根沖天的大火柱但正是這個努力,引發了一場災難,關於這個,我們會對大家有個詳細的交代,現在大家只需明白,這可能是煤礦工人的最後一難了,這是為我們美好明天付出的代價,就讓我們抱成一團過這一難吧。我還是那句話,多少輩人都過來了,天塌不下來」

人群默默地散去後,劉欣對局長說:「現在,我算真正認識了你和我父親,我可以死而無憾了。」

「只干,別多想。」局長拍拍劉欣的肩膀,又在那里攥了一下。

四號井主巷道爆破工程開始一天後,劉欣和李民生並肩走在主巷道里,他們的腳步發出空洞的回響。他們正走過第一爆破帶,昏暗的頂燈下,可以看到高高的巷道頂上密密地布滿了爆孔,引爆電線如彩色的瀑布從上面瀉下來,在地上堆成一堆。

李民生說:「以前我總覺得自己討厭礦井,恨礦井,恨它吞掉了自己的青春。

但現在才知道,我已同它融為一體了,恨也罷,愛也罷,它就是我的青春了。」

「我們不要太折磨自己了,」劉欣說,「我們畢竟干成了一些事,不算烈士,就算陣亡吧。」

他們沉默下來,同時意識到,他們談到了死。

這時阿古力從後面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李工,你看」他指著巷道頂說。他指的是幾根粗大的帆布管子,那是井下通風用管,現在它們癟下來了。

「天啊,什么時候停的通風」李民生大驚失色。

「兩個小時了。」

李民生用對講機很快叫來了礦通風科科長和兩名通風工程師。

「沒法恢復通風了,李工,下面的通風設備:鼓風機馬達防爆開關,甚至部分管路,都拆了呀」通風科長說。

「你混蛋誰讓你們拆的,你他媽找死啊」李民生一反常態,破口大罵起來。

「李工,這是怎么講話嘛誰讓拆封井前盡可能多地轉移井下設備可是局里的意思,停產安排會你我都是參加了的我們的人沒日沒夜干了兩天,拆上來的設備有上百萬元,就落你這一頓臭罵再說井都封了,還通什么鳥風」

李民生長嘆一口氣,直到現在事情的真相還沒有公布,因而出現了這樣的不協調問題。

「這有什么」通風科的人走後劉欣問,「通風不該停嗎這樣不是還可以減少向地下的氧氣流量」

「劉博士,你真是個理論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一接觸到實際,你就什么都不懂了,真像李工說的,你只會做夢」阿古力說。自煤層失火以來,他對劉欣一直沒有客氣過。

李民生解釋:「這里的煤層是瓦斯高發區,通風一停,瓦斯在井下很快聚集,地火到達時可能引起大爆炸,其威力有可能把封住的井口炸開,至少可能炸出新的供氧通道。不行,必須再增加一條爆破帶」

「可,李工,上面第二條爆破帶才只干到一半,第三條還沒開工,地火距離南面的采區已很近了,把原計劃的三條做完都怕來不及啊」

「我」劉欣小心地說,「我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

「哈,用你們的話怎么說,這可是破天荒了」阿古力冷笑著說,「劉博士還有拿不准的事兒劉博士還有需問人才能決定的事兒」

「我是說,現在這最深處的一條爆破帶已做好,能不能先引爆這一條,這樣一旦井下發生爆炸,至少還有一道屏障。」

「要行早這么做了。」李民生說,「爆破規模很大,引爆後巷道里的有毒氣體和粉塵長時間散不去,讓後面的施工無法進行。」

地火的的蔓延速度比預想的快,施工領導小組決定只打兩條爆破帶就引爆,盡快從井下撤出施工人員。天快黑時,大家正在離井口不遠的生產樓中,圍著一張圖紙研究如何利用一條支巷最短距離引出起爆線,李民生突然說:「聽」

一聲低沉的響聲隱隱約約從地下傳上來,像大地在打嗝。幾秒鍾後又一聲。

「是瓦斯爆炸,地火已到采區了」阿古力緊張地說。

「不是說還有一段距離嗎」

沒人回答,劉欣的地老鼠探測器已用完,現有落後的探測手段很難十分准確把握地火的位置和推進速度。

「快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