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8部分閱讀(2 / 2)

「好,我滾。」兒子很高興地走開了,以為他看到了一個脫胎換骨的新父親。

走遠了還回頭對我打招呼:「一個好開端,爸爸」

我呆呆在站在那兒,對自己的失態有些迷惑。除了對兒子失禮的憤怒外,這還同這位姑娘在我心中產生的異樣感情有關。我向她深表歉意。並同她一起蹲下來收拾地上的東西。她叫赫爾曼。艾米,英國人,只身來中國新大陸留學,在紐約州立大學學美術。

她昨天剛到這里。

「我兒子是在舊大陸長大的,今年才到北愛來。在舊大陸的年輕人中,極端民族主義情緒在澎脹,象這里的分離主義一樣,簡直成了一種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幾張畫遞給她,並注意到了她畫夾中的一幅畫,畫面上有個戴著頭燈安全帽,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煤灰的男人,他身後是紐約的高樓群。

「我父親,他是伯明罕的一個礦工。」艾米指著那張畫說。

「在畫中你讓他到了新大陸。」

「是的,這是他永遠無實現的一個願望。我選擇了畫畫,就是因為畫和夢一樣,在其中能走進現實中永遠無法走進的世界,實現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

「你的油畫畫得很好。」

「但我必須學中國畫,這樣回到歐洲後才能靠畫筆生活。東方的藝術充斥歐洲,那里很少有人對本土藝術感興趣了。」

「中國畫應該到舊大陸去學。」

「那里的簽證很難辦到,費用也太高。學中國畫是了生活,我最後還是要畫油畫的,我們的藝術總得有人繼承。請您相信,先生,同大多數的英國人不一樣,我不是到中國來淘金的。」

「我相信。哦,你到過故宮博物館嗎那里有很多中國畫的經典作品。」

「沒有,我剛到紐約。」

「那么我帶你去,不,我堅持,作為對剛才那件事的道歉。」

同舊大陸一樣,新大陸的故宮博物館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陸的紫禁城皇宮建於明朝中期,位於紐約東南部,它的面積是舊大陸紫禁城的兩倍,是一片金袒煌的東方宮殿。

明朝有兩個皇帝巡視過新大陸,並在這座皇宮中住過。艾米很快發現了這里與舊大陸紫禁城的不同。

「這里只有一道城牆,卻有這么多城門,遠不象北京的皇宮那么森嚴。」

「是的,新大陸是一個開放的大陸,幾百年來接受著不同文化的八面來風。正因為如此,我們的封建王朝首先在新大陸覆滅。」

「您是說,如果沒有新大陸,你們現在還是一個王國」

「哈哈,這不一定,但至少,明朝不會是最後一個王朝。」

「鄭和為振興大明朝而遠航,卻把它推向墳墓」

「歷史就這么不可思議。」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宮中,人不多,我們的腳聲在一個又一個空曠的大廳中回盪,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朧中從我們兩側緩緩移過,好象是在黑暗中伏視著我們的一個個巨人,靜靜的空氣中仿佛游動著神秘的幻影。

我們來到了一個陳列櫃前,里面陳列著許多黃得發黑的歐洲中世紀的拉丁文舊書,有荷馬史詩,有歐幾里得的亞里士多德的,還有柏拉圖的和但丁的其中很多是15世紀宗教歐洲宗教栽判所的。這些都是鄭和到達西歐後讓翻譯給他讀過的。

我對艾米說:「看,他讀的你們的書,從你們那兒得到了很多他沒有的東西:他有指南針,卻沒有遠航必須的歐洲精確鍾表;他有比你們當時最大的船還大三倍的船,卻沒有分繪制精確海圖的技術特別是基礎科學,那時的明朝落後於歐洲,比如在地理學上,中國人仍相信天圓地方的世界。沒有你們的科學,或者說沒有東西方文化的融合,鄭和不會接著向西航行,我們也不會得到美洲。」

「就是說,我們不象自己想象的那貧乏。我那些自悲的年輕同胞們應該有您這樣的老師」

我們更多談的還是藝術,看著博物館中那些中國畫的珍品,我們談中國畫最古老的源頭,談狂草象派和空白派在中國的出現和流行,談歐洲畫派復興的可能我驚奇地發現我們有那么多的話可談。

「象您這樣正眼看歐洲文化的人不多了,我永遠為您祝福,真想讓您以後成為看我的畫的第一個中國人。」

艾米說這話可能沒有別的意思,但我的還是有些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發現剛走進的大廳有些不同,這里燈光很亮,人也很多。古老的大廳正面,放著一個高大的航天器,那是孔子號登月飛船著陸艙的復制品。從大廳高高的頂端射下幾道多彩的光柱,焦聚到一個襯著天鵝絨的玻璃櫃上,天鵝絨上放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石塊,每塊都標著昂貴的價格。這是中國1965年首次登月時,孔子十一號上的宇航員從月球靜海帶回的岩石標本。

「真美」艾米感嘆。

「可它們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塊。」我說。

「不是的,想想它們來自那么遙遠的世界,包含著多少故事。就象我父親給我的一塊晶亮的煤塊,它在地層深處睡了上億年,這是多么長的時間,這段時間中能有多少個人生這些東西就象凝固了的夢一樣。」

「象你這樣能看到內在美的姑娘現在真是不多了」我激動地說。我買了一塊很小的岩石標本,上面系著一條銀色的鏈子。岩石的一個切面上還可以看到登月宇航員的簽字。我把它送給艾米。她不願收這樣貴重的禮物,可我堅持說這仍表示我對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謙意,她最後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里,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溫暖,真奇怪,在一個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出故宮後,我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紐約亂轉,只是想延長分別的時間。

最後,我們來到了紐約港,隔著一片海水,對面是世界聞名的上百米高的鄭和像。他的一支巨手指著前方的新大陸。現在,天已黑了,我們身後的曼哈頓燈火輝煌,如同一個巨大的寶石切面。無數道光柱集中到鄭和像上,使他成為屹立於海天之間的發著藍色光芒的巨人。

這時,我們身後有人「嗨」了一聲,是我兒子。「我知道你們最後會來這兒。」他說。他走到艾米面前,向她伸出手,「我向你道謙,小姐。那時我心情不好,想想我們是剛從北愛爾蘭撤出來的中國人,您就會理解了。」

「孩子,」我說,「你太鋒芒畢露了,這是不成熟的表現,你該成熟起來了。」我指指面前的鄭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你認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想象他那樣去開拓一切,這也是你形成現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現在,應該讓你看到一個完整而真實的鄭和了。」

「我了解鄭和,我讀過關於他的所有的書。」

「你讀到的都是現代作家們寫的書,他們只寫理想的東西。」

「有什么不對嗎」

「比如說,明艦隊航行到西歐已是奇跡,為什么鄭和又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從西歐再次遠航,跨越大西洋,發現美洲新大陸呢」

「鄭和是一個偉大的開拓者,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渴望著探索未知世界,神秘的大西洋強烈地吸引著他,就是這樣,爸爸。現在中國的領航者要是有他一半的氣魄就好了」

「現在的年輕人都這么認為。」

「有什么不對嗎」

「鄭和的某些方面你可能不知道,首先,作為一個男人他是殘缺的,他是一個太監。」

兒子和艾米驚愕地瞪大了雙眼,「你胡說」兒子說。但很快,他似乎想起了他看過的某本書中的某些暗示,轉身看著巨像沉默下來。

「巴黎戰役後的第二天,鄭和率領八千騎兵進入巴黎,同歐洲各君主和羅馬教皇簽定了那個劃時代的協定。騎馬走在巴黎的大街上,鄭和和他的同行者第一次看到了那些古希臘風格的雕塑,他們看到了波塞冬阿波羅雅典娜阿佛洛狄忒這些在明朝的土地上不可能看到的男人女人健壯美麗的被塑造得那么完美,這是西洋文化對他們產生的第一次強烈震撼。對鄭和來說,這震撼更是深入靈魂,他從來沒有這樣銘心刻骨地意識到自己的缺憾,自己的不完美。以後,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憂郁之中,這迷茫和憂郁使他感到這個世界越來越陌生,最後,一個強烈的願望在他和所有隨行者的心中出現了」

「什么願望」

「回家。」

「回家」

「回家。這願望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們想走一條更近的路。從歐洲的地理學中他們知道了地球的形狀,知道了如果一直向西,就和向東返回一樣能回家。於是,在征服歐洲後不久,明朝艦隊就向西,向大西洋的深處駛去。他們走啊走,走啊走,在兩個月艱難的航程中,一雙雙眼晴望著大西洋天水相連的遠方,盼望著家鄉的海岸在那里浮現終於,陸地出現了,但那不是夢中的鄉土,而是一個長著龍舌蘭和仙人掌,出沒著紅種人部落的陌生世界。當他們踏上新大陸時,並不象那些淺薄的歷史作家們描寫的那樣歡呼雀躍,而是抱頭痛哭鄭和因此一病不起,在新大陸結束了一生。艦隊中很多的船仍然沿著海岸航行,直到五年後,這些船才在白令海峽找到了通向太平洋的路,又過了五年,他們才回到魂牽夢繞的祖國,大明朝日不落帝國的世界才連為了一體。」

兒子面對著巨像長久地沉思著,這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最長時間的一次沉思,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

「孩子,歷史和生活不是你一直認為的那種簡單的征戰和開拓,其中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很多需要成熟後才明白的東西。」

「是的,」艾米說,「想想,假如鄭和當年按照最初的計劃,最遠只航行到索馬里海岸就返回,後來會是什么樣子也許是一個歐洲人的船隊後來首先繞過了好望角,更說不定,另一支歐洲人的船隊還發現了美洲呢」

「唉,歷史啊,同一個人的命運很相象。」我感嘆到。

「那么,爸爸,」兒子從沉思中醒來,指指艾米,「她是您的新大陸嗎」

我和艾米相視一笑,我們誰都沒有否認這點。

我們身後,曼哈頓的燈火更加輝煌,紐約港的水面成了一片跳躍的光海,這又是新大陸多夢的一夜。

超新星紀元

這時,地球是天上的一顆星。.wenxuemi

這時,北京是地上的一座城。

在這座已是一片燈海的城市里,有一所小學校,在校園里的一間教室中,一個畢業班正在開畢業晚會,像每一個這種場合必不可少的,孩子們開始暢談自己的理想,未來像美麗的花朵一樣在他們眼前綻開。

班主任鄭晨是一名年輕的女教師,她問旁邊的一個女孩兒,「曉夢,你呢你長大想干什么」那女孩兒一直靜靜地看著窗外想心事,她穿著朴素,眼睛大而有神,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憂郁和成熟。

「家里困難,我將來只能讀職業中學了。」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說。

「那華華呢」鄭晨又問一個很帥的男孩兒,他的一雙大眼睛總是不停地放出驚喜的光芒,仿佛世界在他的眼中,每時每刻都是一團剛剛爆發的五彩繽紛的焰火。

「未來太有意思了,我一時還想不出來,不管干什么,我都要成為最棒的」

「其實說這些都沒什么意思,」一個瘦弱的男孩兒說,他叫嚴井,因為戴著一付度數很高的近視鏡,大家都管他叫眼鏡,「誰都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未來是不可預測的,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

華華說:「用科學的方法就可以預測,有未來學家的。」

眼鏡搖搖頭:「正是科學告訴我們未來不可預測,那些未來學家以前做出的預測沒有多少是准的,因為世界是一個混沌系統,混沌系統,三點水的沌,不是吃的混飩。」

「這你好像跟我說過,這兒蝴蝶拍一下翅膀,在地球那邊就有一場風暴。」

眼鏡點點頭:「是的,混沌系統。」

華華說:「我的理想就是成為那只蝴蝶。」

眼鏡又搖搖頭:「你根本沒明白:我們每個人都是蝴蝶,每只蝴蝶都是蝴蝶,每粒沙子和每滴雨水都是蝴蝶,所以世界才不可預測。」

「同學們,」班主任站起身來說:「我們最後看看自己的校園吧」

於是孩子們走出了教室,同他們的班主任老師一起漫步在校園中。這里的燈大都滅著,大都市的燈光從四周遠遠地照進來,使校園的一切顯得寧靜而朦朧。孩子們走過了兩幢教學樓,走過了辦公樓,走過了圖書館,最後穿過那排梧桐樹,來到操場上。這43個孩子站在操場的中央,圍著他們年輕的老師,鄭晨張開雙臂,對著在城市的燈光中暗淡了許多的星空說:

「孩子們,童年結束了。」

這似乎只是一個很小的故事,43個孩子,將離開這個寧靜的小學校園,各自繼續他們剛剛開始的人生旅程。

這似乎是一個極普通的夜, 在這個夜里,時間一如既往平靜地流動著,「不可能兩次進入同一條河流」不過是古希臘人的夢囈,在人們心中,時間的河一直是同一條,以永恆的節奏流個沒完。所以,即使在這個夜里,這個叫地球行星上的名字叫人的炭基生物,在時間長河永恆感的籍慰下,仍能編織著已延續了無數代人的平靜的夢。

這里有一個普通的小學校園,校園的操場上有43個13歲的孩子,同他們年輕的班主任一起仰望著星空。

蒼穹上,冬夜的星座: 金牛座,獵戶座和大犬座已沉到西方地平線下;夏季的星座: 天琴座,武仙座和天秤星座早已出現。一顆顆星如一只只遙遠的眸子,從宇宙無邊的夜海深處一眨一眨地看著人類世界,只是在今夜, 這來自宇宙的目光有些異樣。

這時,人類所知道的歷史已走到了盡頭。

死星

在我們周圍十光年的太空里,有大團的宇宙塵埃存在,這些塵埃象是漂浮在宇宙夜海中的烏雲.正是這片星際塵埃,擋住了距地球八光年的一顆恆星, 那顆恆星直徑是太陽的23倍, 質量是太陽的67倍。 現在它已進入了漫長演化的最後階段, 離開主星序, 步入自己的晚年期, 我們把它稱為死星。

如果它有記憶的話, 也無法記住自己的童年。 它誕生於五億年前, 它的母親是另一片星雲。經過劇變的童年和馬蚤動的青年時代, 核聚變的能量頂住了恆星外殼的坍縮, 死星進入了漫長的中年期, 它那童年時代以小時, 分鍾甚至秒來計算的演化現在以億年來計算了, 銀河系廣漠的星海又多了一個平靜的光點

但如果飛近死星的表面, 就會發現這種平靜是虛假的。這顆巨星的表面是核火焰的大洋, 熾熱的火的巨浪發著紅光咆嘯撞擊, 把高能粒子象暴雨般地撒向太空; 大得無法想象的能量從死星深深的中心涌上來, 在廣闊的火海上翻起一團團剌目的涌浪; 火海之上, 核能的台風在一刻不停地刮著, 暗紅色的等離子體在強磁場的扭曲下, 形成一根根上千萬公里高的龍卷柱, 象伸向宇宙的紅色海澡群......死星在人類看到的星空應該是很亮的, 它的視星等是7.5, 如果不是它前方三光年處那片星際塵埃擋住它射向地球的光線的話, 將有一顆比最亮的恆星天狼星還亮5 倍的星星照耀著人類歷史, 在沒有月光的夜晚, 那顆星星能在地上映出人影。 那夢幻般的藍色星光, 一定會使人類更加多愁善感。

死星平靜地燃燒了四億六千萬年, 它的生命壯麗輝煌, 但冷酷的能量守恆定律使它的內部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一些變化:隨著氦的沉積,它那曾是能量源泉的心臟漸漸變暗, 死星老了。又經過一系列復雜的變化, 死星中心的核聚變已無法支撐沉重的外殼, 曾使死星誕生的萬有引力現在干起了相反的事, 死星在引力之下坍縮成了一個致密的小球, 組成它的原子在不可思議的壓強下被壓碎,首先坍塌的是核心, 隨後失去支撐的外殼也塌了下來, 猛烈地撞擊致密的核心, 在一瞬間最後一次點燃了核聚變。

五億年引力和火焰的史詩結束了, 一道雪亮的閃電撕裂了宇宙, 死星化做億萬塊碎片和塵埃。 強大的能量化為電磁輻射和高能粒子的洪流, 以光速涌向宇宙的各個方向。在死星爆發三年後, 能量的巨浪輕而易舉地推開了那片星際塵埃, 向太陽撲來。

死星的強光越過了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