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11部分閱讀(1 / 2)

積迅速擴大,形成一個球形,這個低能級真空球的擴張很快就能達到光速,球中的質子和中子將在瞬間衰變,這使得球內的物質世界全部蒸發,一切歸於毀滅

「以光速膨脹的低能級真空球將在0.03秒內毀滅地球,五個小時內毀滅太陽系,四年後毀滅最近的恆星,十萬年後毀滅銀河系沒有什么能阻止球體的膨脹,隨著時間的推移,整個宇宙都難逃劫難。」排險者說,他的話正好接上了大多數人的思維,難道他能看到人類的思想排險者張開雙臂,做出一個囊括一切的姿式,「如果把我們的宇宙看做一個廣闊的海洋,我們就是海中的魚兒,我們周圍這無邊無際的海水是那么清徹透明,以至於我們忘記了它的存在,現在我要告訴你們,這不是海水,是液體炸葯,一粒火星就會引發毀滅一切的大災難。做為宇宙排險者,我的職責就是在這些火星燃到危險的溫度前撲滅它。」

丁儀說:「這大概不太容易,我們已知的宇宙有二百億光年半徑,即使對於你們這樣的超級文明,這也是一個極其廣闊的空間。」

排險者笑了笑,這是他第一次笑,這笑同樣毫無特點:「沒有你想的那么復雜。你們已經知道,我們目前的宇宙,只是大爆炸焰火的余燼,恆星和星系,不過是仍然保持著些許溫熱的飄散的煙灰罷了,這是一個低能級的宇宙,你們看到的類星體之類的高能天體只存在於遙遠的過去,在目前的自然宇宙中,最高級別的能量過程,如大質量物體墜入黑洞,其能級也比大爆炸低許多數量級。在目前的宇宙中,發生創世級別的能量過程的唯一機會,只能來自於其中的智慧文明探索宇宙終極奧秘的努力,這種努力會把大量的能量焦聚到一個微觀點上,使這一點達到創世能級。所以,我們只需要監視宇宙中進化到一定程度的文明世界就行了。」

松田誠一問:「那么,你們是從何時起開始注意到人類呢普朗克時代嗎」

排險者搖搖頭。

「那么是牛頓時代也不是不可能遠到亞里士多德時代吧」

「都不是。」排險者說:「宇宙排險系統的運行機制是這樣的:它首先通過散布在宇宙中的大量傳感器監視已有生命出現的世界,當發現這些世界中出現有能力產生創世能級能量過程的文明時,傳感器就發出警報,我這樣的排險者在收到警報後將親臨那些世界監視其中的文明,但除非這些文明真要進行創世能級的試驗,我們是絕不會對其進行任何干予的。」

這時,在排險者的頭部左上方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正方形,約兩米見方,正方形充滿了深不見底的漆黑,仿佛現實被挖了一個洞。幾秒鍾後,那黑色的空間中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地球影像,排險者指著影像說:「這就是放置在你們世界上方的傳感器拍下的地球影像。」

「這個傳感器是在什么時候放置於地球的」有人問。

「按你們的地質學紀年,在古生代未期的石炭紀。」

「古炭紀」「那就是三億年前了」人們紛紛驚呼。

「這太早了些吧」總工程師敬畏地問。

「早嗎不,是太晚了,當我們第一次到達石炭紀的地球,看到在廣闊的岡瓦納古陸上,皮膚濕滑的兩棲動物在原生松林和沼澤中爬行時,真嚇出了一身冷汗。在這之前的相當長的歲月里,這個世界都有可能突然進化出技術文明,所以,傳感器應該在古生代開始時的寒武紀或奧陶紀就放置在這里。」

地球的影像向前推來,充滿了整個正方形,鏡頭在各大陸間移動,讓人想到一雙警惕巡視的眼睛。

排險者說:「你們現在看到的影像是在更新世未期拍攝的,距今37萬年,對我們來說,幾乎是在昨天了。」

地球表面的影像停止了移動,那雙眼睛的視野固定在非洲大陸上,這個大陸正處於地球黑夜的一側,看上去是一個由稍亮些的大洋三面圍繞的大墨塊。顯然大陸上的什么東西吸引了這雙眼睛的注意,焦距拉長,非洲大陸向前撲來,很快占據了整個畫面,仿佛觀察者正在飛速沖向地球表面。陸地黑白相間的色彩漸漸在黑暗中顯示出來,白色的是第四紀冰期的積雪,黑色部分很模糊,是森林還是布滿亂石的平原,只能由人想像了。鏡頭繼續拉近,一個雪原充滿了畫面,顯示圖像的正方形現在全變成白色了,是那種夜間雪地的灰白色,帶著暗暗的淡藍。在這雪原上有幾個醒目的黑點,很快可以看出那是幾個人影,接著可以看出他們的身型都有些駝背,寒冷的夜風吹起他們長長的披肩亂發。圖象再次變黑,一個人仰起的面孔充滿了畫面,在微弱的光線里無法看清這張面孔的細部,只能看出他的眉骨和顴骨很高,嘴唇長而薄。鏡頭繼續拉近這似乎已不可能再近的距離,一雙深陷的眼睛充滿了畫面,黑暗中的瞳仁中有一些銀色的光斑,那是映在其中的變形的星空。

圖像定格,一聲尖利的鳴叫響起,排險者告訴人們,預警系統報警了。

「為什么」總工程師不解地問。

「這個原始人仰望星空的時間超過了預警閥值,已對宇宙表現出了充分的好奇,到此為止,已在不同的地點觀察到了十例這樣的超限事件,符合報警條件。」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前面說過,只有當有能力產生創世能級能量過程的文明出現時,預警系統才會報警。」

「你們看到的不正是這樣一個文明嗎」

人們面面相窺,一片茫然。

排險者露出那毫無特點的微笑說:「這很難理解嗎當生命意識到宇宙奧秘的存在時,距它最終解開這個奧秘只有一步之遙了。」看到人們仍不明白,他接著說:「比如地球生命,用了四十多億年時間才第一次意識到宇宙奧秘的存在,但那一時刻距你們建成愛因斯坦赤道只有不到四十萬年時間,而這一進程最關鍵的加速期只有不到五百年時間。如果說那個原始人對宇宙的幾分鍾凝視是看到了一顆寶石,其後你們所謂的整個人類文明,不過是彎腰去拾它罷了。」

丁儀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要說也是這樣,那個偉大的望星人」

排險者接著說:「以後我就來到了你們的世界,監視著文明的進程,像是守護著一個玩火的孩子,周圍被火光照亮的宇宙使這孩子著迷,他不顧一切地把火越燃越燒旺,直到現在,宇宙已有被這火燒毀的危險。」

丁儀想了想,終於提出了人類科學史上最關鍵的問題:「這就是說,我們永遠不可能得到大統一模型,永遠不可能探知宇宙的終極奧秘」

科學家們呆呆地盯著排險者,像一群在最後審判日里等待宣判的靈魂。

「智慧生命有多種悲哀,這只是其中之一。」排險者淡淡地說。

松田誠一聲音顫抖地問:「做為更高一級的文明,你們是如何承受這種悲哀的呢」

「我們是這個宇宙中的幸運兒,我們得到了宇宙的大統一模型。」

科學家們心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開始燃燒。

丁儀突然想到了另一種恐怖的可能:「難道說,真空衰變已被你們在宇宙的某處觸發了」

排險者搖搖頭:「我們是用另一種方式得到的大統一模型,這一時說不清楚,以後我可能會詳細地講給你們聽。」

「我們不能重復這種方式嗎」

排險者繼續搖頭:「時機已過,這個宇宙中的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再重復它。」

「那請把宇宙的大統一模型告訴人類」

排險者還是搖頭。

「求求你,這對我們很重要,不,這就是我們的一切」丁儀沖動地去抓排險者的胳膊,但他的手毫無感覺地穿過了排險者的身體。

「知識密封准則不允許這樣做。」

「知識密封准則」

「這是宇宙中文明世界的最高准則之一,他不允許高級文明向低級文明傳遞知識我們把這種行為叫知識的管道傳遞,低級文明只能通過自己的探索來得到知識。」

丁儀大聲說:「這是一個不可理解的准則:如果你們把大統一模型告訴所有渴求宇宙最終奧秘的文明,他們就不會試圖通過創世能級的高能試驗來得到它,宇宙不就安全了嗎」

「你想的太簡單了:這個大統一模型只是這個宇宙的,當你們得到它後就會知道,還存在著無數其它的宇宙,你們接著又會渴求得到制約所有宇宙的超統一模型。而大統一模型在技術上的應用會使你們擁有產生更高能量過程的手段,你們會試圖用這種能量過程擊穿不同宇宙間的壁壘,不同宇宙間的真空存在著能級差,這就會導致真空衰變,同時毀滅兩個或更多的宇宙。知識的管道傳遞還會對接收它的低級文明產生其它更直接的不良後果和災難,其原因大部分你們目前還無法理解,所以知識密封准則是絕對不允許違反的。這個准則所說的知識不僅是宇宙的深層秘密,它是指所有你們不具備的知識,包括各個層次的知識:假設人類現在還不知道牛頓三定律或微積分,我也同樣不能傳授給你們。」

科學家們沉默了,在他們眼中,已升得很高的太陽熄滅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整個宇宙頓時變成一個巨大的悲劇,這悲劇之大之廣他們一時還無法把握,只能在余生細水長流地受其折磨,事實上他們知道,余生已無意義。

松田誠一癱坐在草地上,說了一句後來成為名言的話:「在一個不可知的宇宙里,我的心臟懶得跳動了。」

他的話道出了所有物理學家的心聲,他們目光呆滯,欲哭無淚。就這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丁儀突然打破沉默:

「我有一個辦法,既可以使我得到大統一模型,又不違反知識密封准則。」

排險者對他點點頭:「說說看。」

「你把宇宙的終極奧秘告訴我,然後毀滅我。」

「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排險者說,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十分迅速,緊接著丁儀的話。

丁儀欣喜若狂:「你是說這可行」

排險者點點頭。

真理祭壇

人們是這么稱呼那個巨大的半球體的,它的直徑五十米,底面朝上球面向下放置在沙漠中,遠看像一座倒放的山丘。這個半球是排險者用沙子築成的,當時沙漠中出現了一股巨大的龍卷風,風中那高大的沙柱最後凝聚成這個東西。誰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東西使大量的沙子聚合成這樣一個精確的半球形狀,其強度使它球面朝下放置都不會解體。但半球這樣的放置方式使它很不穩定,在沙漠中的陣風里它有明顯的搖晃。

據排險者說,在他的那個遙遠世界里,這樣的半球是一個論壇,在那個文明的上古時代,學者們就聚集在上面討論宇宙的奧秘。由於這樣放置的半球的不穩定性,論壇上的學者們必須小心地使他們的位置均勻地分布,否則半球就會傾斜,使上面的人都滑下來。排險者一直沒有解釋這個半球形論壇的含義,人們猜測,它可能是暗示宇宙的非平衡態和不穩定。

在半球的一側,還有一條沙子構築的長長的坡道,通過它可以從下面走上祭壇。在排險者的世界里,這條坡道是不需要的:在純能化之前的上古時代,他的種族是一種長著透明雙翼的生物,可以直接飛到論壇上。這條坡道是專為人類修築的,他們中的三百多人將通過它走上真理祭壇,用生命換取宇宙奧秘。

三天前,當排險者答應了丁儀的要求後,事情的發展令世界恐慌:在短短一天時間內,有幾百人提出了同樣的要求,這些人除了世界核子中心的其他科學家外,還有來自世界各國的學者,開始只有物理學家,後來報名者的專業越出了物理學和宇宙學,出現了數學生物學等其它基礎學科的科學家,甚至還有經濟學和史學這類非自然科學的學者。這些要求用生命來換取真理的人,都是他們所在學科的刀鋒,是科學界精英中的精英,其中諾貝爾獎獲得者就占了一半,可以說,在真理祭壇前聚集了人類科學的精華。

真理祭壇前其實已不是沙漠了,排險者在三天前種下的草迅速蔓延,那條草帶已寬了兩倍,它那已變得不規則的邊緣已伸到了真理祭壇下面。在這綠色的草地上聚集了上萬人,除了這些即將獻身的科學家和世界各大媒體的記者外,還有科學家們的親人和朋友,兩天兩夜無休止的勸阻和哀求已使他們心力交瘁,精神都處於崩潰的邊緣,但他們還是決定在這最後的時刻做最後的努力。與他們一同做這種努力的還有數量眾多的各國政府的代表,其中包括十多位國家元首,他們也竭力留住自己國家的科學精英。

「你怎么把孩子帶來了」丁儀盯著方琳問,在他們身後,毫不知情的文文正在草地上玩耍,她是這群表情陰沉的人中唯一的快樂者。

「我要讓她看著你死。」方琳冷冷地說,她臉色蒼白,雙眼無目標地平視遠方。

「你認為這能阻止我」

「我不抱希望,但能阻止你女兒將來像你一樣。」

「你可以懲罰我,但孩子」

「沒人能懲罰你,你也別把即將發生的事偽裝成一種懲罰,你正走在通向自己夢中天堂的路上」

丁儀直視著愛人的雙眼說:「琳,如果這是你的真實想法,那么你終於從最深處認識了我。」

「我誰也不認識,現在我的心中只有仇恨。」

「你當然有權恨我。」

「我恨物理學」

「可如果沒有它,人類現在還是叢林和岩洞中愚鈍的動物。」

「但我現在並不比它們快樂多少」

「但我快樂,也希望你能分享我的快樂。」

「那就讓孩子也一起分享吧,當她親眼看到父親的下場,長大後至少會遠離物理學這種毒品」

「琳,把物理學稱為毒品,你也就從最深處認識了它。看,在這兩天你真正認識了多少東西,如果你早些理解這些,我們就不會有現在的悲劇了。」

那幾位國家元首則在真理祭壇上努力勸說排險者,讓他拒絕那些科學家的要求。

美國總統說:「先生我可以這么稱呼您嗎我們的世界里最出色的科學家都在這里了,您真想毀滅地球的科學嗎」

排險者說:「沒有那么嚴重,另一批科學精英會很快涌現並補上他們的位置,對宇宙奧秘的探索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

「既然同為智慧生命,您就忍心殺死這些學者嗎」

「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生命是他們自己的,他們當然可以用它來換取自己認為崇高的東西。」

「這個用不著您來提醒我們」俄羅斯總統激動地說,「用生命來換取崇高的東西對人類來說並不佰生,在上個世紀的一場戰爭中,我的國家就有兩千多萬人這么做了。但現在的事實是,那些科學家的生命什么都換不到只有他們自己能得知那些知識,這之後,你只給他們十分鍾的生存時間他們對終真理的已成為一種地地道道的變態,這您是清楚的」

「我清楚的是,他們是這個星球上僅有的正常人。」

元首們面面相窺,然後都困惑地看著排險者,說他們不明白他的意思。

排險者伸開雙臂擁抱天空:「當宇宙的和諧之美一覽無遺地展現在你面前時,生命只是一個很小的代價。」

「但他們看到這美後只能再活十分鍾」

「就是沒有這十分鍾,僅僅經歷看到那終極之美的過程,也是值得的。」

元首們又互相看了看,都搖頭苦笑。

「隨著文明的進化,像他們這樣的人會漸漸多起來的,」排險者指指真理祭壇下的科學家們說:「最後,當生存問題完全解決,當愛情因個體的異化和融和而消失,當藝術因過分的精致和晦澀而最終死亡,對宇宙終極美的追求便成為文明存在的唯一寄托,他們的這種行為方式也就符合了整個世界的基本價值觀。」

元首們沉默了一會兒,試著理解排險者的話,美國總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先生,您在耍我們,您在耍弄整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