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15部分閱讀(1 / 2)

上占有一定的優勢。」

秘書長把目光從西亞運動員方陣上移開,仰望著北京夏日的睛空:「這就是聯合國和平視窗計劃的第一次實施,是人類在新千年中為消滅戰爭進行的偉大試驗

「和平視窗計劃的名稱來自於尊敬的比爾.蓋茨先生,在到來之時,為了使微軟的智慧和財富有一個更加偉大的用處,蓋茨先生主持了一個宏大的軟件項目,開發一個巨型模擬軟件,使其能夠在巨型計算機上用數字方式真實地再現各種規模的戰爭,最後達到在國家間用數字戰爭代替真實戰爭的目的,這個軟件被命名為和平視窗。眾所周知,這個設想失敗了。首先,目前的軟件技術還遠沒有達到能夠全面模擬極其復雜的現代戰爭的程度,但設想失敗更重要的原因還在於,在目前的國際政治條件下,軟件初始數據的輸入,以及交戰國對模擬結果的認可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礙。盡管計劃在投入巨資後失敗了,但蓋茨先生所種下的思想種子卻生根發芽,並迅速成長起來。他使我們對戰爭有了一個全新的思維方向,即如果人類不能在短時間內消滅戰爭,至少可以讓它以另一種較為無害的尊重生命的方式進行。於是,在國際社會的一至贊同下,聯合國再次啟動了和平視窗計劃。這是人類社會在社會學和國際政治上的阿波羅登月,五年來,各國有無數的政治家社會學者法律學者倫理學者自然科學家軍事家和其它各界人士為這個偉大的計劃貢獻了自己的智慧。

「和平視窗計劃的關鍵是找出一個戰爭替代物,它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較為忠實地反映各交戰國的綜合國力;二能夠在一個被各交戰國和國際社會認可的規則下進行戰爭模擬。計劃的研究者們很快想到了奧林匹克運動會。單項體育,如足球,其水平與國家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實力關系不大。但奧運動會的眾多體育項目做為一個整體,其總的水平卻能相當准確地反映一個國家的綜合國力。同時,體育做為人類最古老的一項活動,已經建立了被全人類認可的完善的競賽規則,而奧林匹克運動會到目前為止是世界上規模最大和影響最大的人類聚會。這就使得奧運會成為模擬戰爭最理想的工具。

「古希臘的奧運先哲們和上世紀的顧拜旦做夢都不會想到,他們所創立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有一天會對人類具有如此重大的意義,而你們,這些從事本來十分單純的體育運動的人們,更不可能想到自己有一天突然肩負如此重大的使命。但歷史已經把你們推到這里,請不要回避。千年之後再回首,現在將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時刻,而你們,和平視窗的先驅者,將載入人類文明的史冊。」

這時,又有兩個人沿著跑道向主席台走來,其中一人是國際奧委會主席,另一人竟是身穿迷彩服的軍人,他舉著燃燒的火炬,肩上有四顆將星。走上主席台後,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是喬治.韋斯特,美國陸軍上將,美軍西亞戰場司令官。再過五分鍾,最後通諜就將到期,如果沒有和平視窗,我將下令開始對西亞共和國的第一波空中打擊,但現在,我將點燃奧運聖火。」然後,他向剛剛升起的五環旗敬禮,轉身走上了通向大火炬的長長的階梯。他以軍人的步伐穩健地攀登著,上身和手中的火炬一直保持著筆直,最後,他在運動員們的眼中變成了巨大的奧運火炬下的一個小黑點,韋斯特將軍向全世界舉起了手中的火炬,庄嚴地靜止幾秒鍾後,點燃了奧運聖火。

運動員們聽到轟的一聲沉悶的巨響,奧林匹克的火焰在藍天上燃燒起來,沒有歡呼,沒有鴿群,死一般的寂靜中,只有那團古老的巨火在呼呼作響,仿佛是掠過蒼穹的浩盪天風。

兩個國家的奧運會

開幕式後各項比賽全面展開,在首批賽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男子藍球,由西亞共和國臨時組建的國家隊對美國夢之隊。與開幕式不同,看台上擠滿了觀眾,大部分是記者,其中體育記者只占很小的比例,主要是從西亞前線蜂擁而來的戰地記者。與以住的任何球賽都不同,沒有人喧嘩,甚至很少有人說話,球賽在寂靜中進行,只能聽到藍球擊地的咚咚聲和球鞋底磨擦地板的吱吱聲。當上半場快結束時,已經沒有人再看比分顯示板了。夢之隊的那些藍球精靈們像幾支黑色的大鳥在球場上輕盈地翱翔,仿佛是在一首聽不見的輕揚樂曲中跳著夢之舞,而西亞隊只是混進這場唯美舞蹈中的一些雜質,試圖對舞蹈產生一些干擾,但夢之舞似乎沒有感覺到雜質的存在,如水銀之河一般順暢地流下去......中場休息時,西亞隊年邁的教練揮著瘦骨嶙嶙的拳頭,嘶啞地咳嗽著,對精神和體力都要耗盡的球員們說:「不要垮掉,孩子們,不要讓他們可憐我們」但他們還是被可憐了,下半場進行到一半時,有很多觀眾都不忍心再看下去起身離開了。當終場的鑼聲響起後,夢之隊黑色的藍球舞蹈家們離開球場,西亞隊的球員們仍呆立在原地不動,像潮水退後沉淀下來的沙子。過了好長時間,中鋒才清醒過來,蹲在地上痛哭起來,另一個球員則跑到藍架下,虛弱地大口吐著酸水......

在以後的比賽中,西亞共和國在所有項目上都全面敗北,這本在預料之中,但敗的那么慘不忍睹是誰都沒有想到的。其實,即使在戰後的被封鎖階段,西亞體育還是有一定實力的,近年來隨著局勢的惡化,政府無暇顧及體育,原來勉強維持的商業體育俱樂部也全部消失,這些參加奧運動會的運動員們已有三四年時間沒有進行任何訓練。同時,他們除體育外沒有其它一技之長,大多在西亞的苦難歲月中淪為最窮的人,幾年的飢餓和疾病使這些人已不具備做為運動員的起碼體格。

奧運會的賽程在沉悶中已走完大半,這時的民意調查表明,即使是美國觀眾,也希望看到西亞運動員出現奇跡,人們把創造奇跡的希望寄托在兩個西亞人身上,他們是萊麗和薩里。全世界都在等待著他們的出場。

然而,在隨後到來的體操比賽中,萊麗還是讓全世界失望了。她的技巧還算嫻熟,但體力和力量已經不行,多次失誤,在她最具優勢的平衡木上也掉下來兩次,根本無法與美國隊那些如彩色彈簧般靈捷的體操天使們相匹敵。體操的最後一場比賽開始之前,在進入賽場的路上,辛妮聽到了萊麗和教練的對話:

「你真的打算做卡曼琳騰躍」教練問,「以前你從來沒有完全做成過它,高低杠並不是你的強項。」

「這次會成。」萊麗冷冷地說。

「別傻了你就是高低杠自選動作拿滿分又怎樣」

「最後得分與美國女孩兒的差距會小些。」

「那又怎么樣聽我的,做我制定的那作,穩當地做完就行了,現在玩兒命沒有意思的。」

萊麗冷笑了一下:「您真的關心我這條命嗎,說真的,我都不關心了。」

比賽開始,當萊麗躍上高低杠後,辛妮立刻看出她已變成另一個人了。她身上的某種無形的桎錮已經消失,比賽對於她已不是一種使命,而是一種渲瀉痛苦的方式,她在高低杠間翻飛,動作漸漸瘋狂起來。觀眾席上出現了少有的贊嘆聲,但場內的體操專家們都一臉驚恐地站了起來,美國隊那幾位美麗的體操天使大驚失色地擁在一起,他們都知道,這個西亞姑娘在玩兒命。當做到高難度的卡曼琳騰躍時,萊麗完全沉浸在她的瘋狂中,她成功地完成了空中直體一千零八十度空翻,但在抓住低杠騰回高杠時失手了,頭向下身體成四十五度角摔在低杠下的地板上,坐在看台頭一排的辛妮聽到了脊椎骨斷裂輕脆的卡啪聲......

克雷爾抱著一面西亞國旗追上了擔架,把旗的一角塞到萊麗的手中,這正是開幕式上引導西亞共和國運動員方陣的那面旗幟,萊麗死死地抓著那個旗角,她並不知道自己抓著什么,她的雙眼失神地望著天空,蒼白的臉龐因劇痛而不斷抽搐,血從嘴角流出來,滴到地上,又沾到拖地的國旗上。

「有一點我們可能沒想到,」國際奧委會主席對記者們說,「當運動員成為戰士後,體育也會流血。」

其實,人們對萊麗寄予如此大的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媒體炒作的結果。萊麗的優秀只是相對的,即使她超常發揮,實力也比美國隊相差很遠。但薩里就不同了,他是真正的世界冠軍,而與其它項目相比,停止幾年訓練對一個射擊運動員的影響相對要小一些。雖然美國是世界射擊運動強國,在薩里的男子飛碟射擊項目上也實力雄厚,曾在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上破飛碟雙向射擊世界紀錄。但自從在二零零零年悉尼奧運會上取得該項目的銅牌後,水平就停滯不前。這次參賽的選手詹姆斯.格拉夫就在四年前的世界射擊錦標賽上負於薩里,只拿到銅牌。所以,西亞共和國有很大希望能拿到這一塊金牌,這將給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下午帶來一個。

前往射擊比賽場的最後一段路,薩里是被西亞人高抬著走過的,西亞代表團的運動員們在周圍向他歡呼,這時他已經成了他們的神明,周圍簇擁的攝像記者使全世界都看到了這情景,如果這時真有不知情的人,肯定會認為西亞已取得了整個奧運動會的勝利。在亞洲大陸遙遠的另一端,西亞共和國的三千萬國民聚集在電視機和收音機前,等待著他們帷一的英雄帶給他們最後的安慰。但薩里一直很平靜,面無表情。

在射擊比賽場的入口處,克雷爾鄭重地對剛剛被放下來的薩里說:「你當然知道這場比賽的意義,如果我們至少拿到一塊金牌,並由此為戰後的國家爭得一點權利,那么這場虛擬戰爭對西亞人就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

薩里點點頭,冷冷地說:「所以,我向國家提出參賽的條件是理所當然的:我要五百萬美元。」

薩里的話像一盆冰水,把圍繞著他的熱情一下子澆滅了,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薩里,你瘋了嗎」克雷爾低聲問。

「我很正常,與我給國家帶來的利益相比,我要的並不多。這筆錢只是為了我今後能到一個喜歡的地方安靜地渡過後半生。」

「等你拿到金牌後,國家會考慮給予獎勵的。」

「克雷爾先生,您真的認為這個即將消失的國家還有什么信譽可言嗎不,我現在就要,否則拒絕比賽。你要清楚,拿到金牌後我是世界明星,退出比賽則同樣會成為拒絕為獨裁政府效力的英雄,後者在西方更值錢。」

薩里與克雷爾長時間地對視著,後者終於屈服地收回目光,「好吧,請等一下。」然後他擠出人群,遠遠地拿出手機打起電話來。

「薩里,你這是叛國」西亞代表團中有人高喊。

「我的父親是為國家而死的,他在十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中陣亡,那時我才八歲,我和母親只從政府那里拿到一千二百西亞元的撫恤金,之後物價飛漲,那點兒錢還不夠我們吃兩個星期的飽飯。」薩里從肩取下其他西亞運動員為他披上的國旗,抓在手中大聲質問:「國家國家是什么如果是一塊面包它有多大如果是一件衣服它有多暖和如果是一間房子能為我們擋住風雨嗎西亞的有錢人早就跑到國外躲避戰火了,只剩下我們這些窮鬼還在政府編織的愛國主義神話里等死」

這時,克雷爾已經打完了電話,他擠進人群來到薩里面前:「我已經請示過了,薩里,你是在盡一個西亞公民應盡的業務,政府不能付你這筆錢。」

「很好。」薩里點點頭,把國旗塞到克雷爾懷里。

「電話一直打到總統那里,他說,如果一個國家只有雇佣軍才為它戰斗,那它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薩里沒再說什么,轉身走去,興奮的記者們跟著他蜂涌而去。

以手捧國旗的克雷爾為中心,西亞代表團長時間默立著,仿佛在為什么默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射擊場內響起了槍聲,詹姆斯.格拉夫正在得到奧運歷史上最容易得到的金牌。這槍聲使西亞人漸漸回到現實,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一個人身上,剛才跟隨薩里的大群記者也跑了回來,把幾百個鏡頭一起對准了這個人。

威弟婭.辛妮,將參加一小時後開始的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項目:女子馬拉松。

記者們知道辛妮是啞巴,誰都不提問,只是互相低聲說著什么,像在觀看一個沒見過的小動物。在人群和鏡頭的包圍中,這個黑瘦的西亞女孩兒恐懼地睜大雙眼,瘦小的身體瑟瑟發抖,像一只被一群獵犬逼到牆角的小鹿。幸好克雷爾拉起她擠出重圍,登上了開往主體育場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