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16部分閱讀(1 / 2)

.....告訴我......我該怎么辦......」辛妮這時幾乎要可憐她了,我的神,你要跑下去,沒有你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目的地。埃瑪得到了回答,那聲音是從她右耳中的微型耳機傳出的,不是上帝,是她的主教練。「別怕,我們能肯定她已經耗盡體力了,她現在是在拚命,而你的潛力還很大,需要的只是冷靜一下。聽著,埃瑪,慢下來,讓她領跑。」

當埃瑪慢下來時,辛妮曾有過短暫的興奮感,但當她覺察到埃瑪緊跟在自己身後時,才意識到已遇到了致命的一招。辛妮目前只有三個選擇:一是隨對手慢下來,形成兩人慢速並行的局面,這將使埃瑪在體力和心理上都得到恢復;二是以現有速度領跑,這樣埃瑪將有機會在心理上得到恢復這也是目前她最需要的。以上任何一種選擇,都將使埃瑪恢復她做為馬拉松巨星的超一流戰斗力,在最後一段距離的決斗中辛妮必敗無疑。唯一取勝的希望是第三種選擇:迅速加速,甩開對手。以辛妮目前已經耗盡的體力,這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她還是做出了這個選擇,開始加速。即使對於經驗豐富的長跑運動員,領跑也是一個沉重的心理負擔,正因為如此,在馬拉松比賽的大部分賽程中,參賽者都是分成若干個集團以一種約定速度並行前進,每個集團中如有人發起挑釁開始加速,除非他她有把握最後甩開對手,否則只能做為領跑者,成為其跟隨者通向勝利的墊腳石。而辛妮的比賽經驗幾乎為零,當前面的道路無遮擋地展現在她面前,夏天的熱風迎面撲來時,她像一名跟著一艘小艇在大洋中游泳的人,那小艇突然消失,只有她漂浮在無際的波濤之中。她爭需一個心理上的依托,一個目的地,或一個目的,她找到了,她要去父親那里。

奧卡把辛妮送到郊區的一名失業的田徑教練那里,讓教練對她的訓練進行一段時間的指導。五天後,辛妮就得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她立刻趕回去,只拿到了斯特姆.奧卡的骨灰盒。辛妮在最後那段日子里看著父親的身體一天天虛弱,但她不知道,她這一段的訓練是靠他賣血支撐的。辛妮走後,奧卡在一次上體育課時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沒有站起來。同媽媽去世的那天晚上一樣,辛妮靜坐在學校的那個小房間里,慘白的月光透過窗子照在父親的骨灰上。但時間不長,門被撞開了,奧卡的妻子和那群親戚闖了進來,逼問辛妮奧卡給她留下了什么東西,同時在屋里亂翻起來。學校的老校長跟了進來,斥責他們不要胡來,這時有人在辛妮的枕頭下找到了奧卡留給辛妮的一件新運動衫,里面縫了一個口袋,撕開那個口袋拿出一個信封,上面注明是給辛妮的遺產。看來奧卡早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支持不了多久了。老校長一把搶過了信封,說辛妮是奧卡老師的女兒,有權得到它雙方正在爭執中,奧卡的妻子端著骨灰盒貼著耳朵不停地晃,說里面好像有個金屬東西,肯定是結婚戒指話音未落骨灰盒就被搶去,白色的骨灰被倒了一桌子,一群人在里面翻找著。辛妮慘叫一聲撲過去,被推倒在地,她爬起來又撲過去時,有人已經在骨灰里找到了那塊金屬,但他立刻把它扔在地上,他的手被劃破了,血在沾滿了骨灰的手掌上流出了醒目的一道。老校長小心地把那東西從地上拾起來,那是一塊小小的菱形金屬片,尖角鋒利異常,他告訴大家,這是一塊手榴彈的彈片。天啊,這么說奧卡真的在南方打過仗有人驚呼道。一陣沉默後,他們看出了這事的含義:辛妮,奧卡不是你父親,你也不是他女兒,你沒權繼承他的遺產校長撕開了信封,說讓我們看看奧卡老師留下了什么吧,他從信封中抽出了一張白紙,在一群人的注視下,他盯著白紙看了足足有三分鍾,然後庄重地說:「一筆豐厚的遺產,」奧卡的妻子一把從他手中搶去了那張紙,老校長接著說出了後半句話:「可惜只有辛妮能得到它。」一群人盯著紙片也看了好長時間,最後,奧卡的妻子困惑地看看辛妮,把紙片遞給她,辛妮看到紙片上只有幾個字,那是她的老師教練雖不是父親但她願意成為其女兒的人,用盡生命的最後力氣寫下的,筆跡力透紙背:

光榮與夢想

辛妮以自己的極限速度跑出了三公里,沒能甩掉埃瑪。這段時間,有領跑者做為依托,埃瑪的心理穩定下來,她由一名驚慌失措的女孩兒重新變回為一名馬拉松巨星,地球神鹿喚醒了自己沉睡的力量,開始反擊了。一陣瘋狂加速後,她超過了辛妮,並將兩人的間距很快拉大。看著埃瑪漸漸消失的背影,力竭的辛妮知道一切都結束了,三十五公里的標志牌出現,還有七公里,這段距離對辛妮已是無限長了。她似乎在粘液中奔跑,速度很快減下來,最後變得幾乎像行走一般。這時,她在路邊的人群中看到了西亞體育代表團,她的同伴們在對她喊著,她聽不到聲音,但從口形看出他們在喊什么:

辛妮,跑到頭

辛妮看到了克雷爾,他拚命沖她揮著雙拳,其中的一只手中攥著一個小葯瓶,給辛妮的那片神力無比的葯就是從這瓶中拿出的,這只是一瓶維生素c。

辛妮看到前方道路兩旁的人群中,所有人都用手指著左上方,形成一片手臂的森林。他們指著路邊一面巨大的顯示屏,辛妮抬頭看去,她認出了顯示屏上出現的地方,那是西亞共和國首都的英雄廣場,她每天早晨的訓練都是從那里起跑的。現在,廣場上一片沸騰的人海。鏡頭移近,她又認出了所有人的口形,那幾十萬同胞在一起高呼:

辛妮,跑到頭

接著辛妮聽到了聲音,這是兩側的觀眾發出的,這成千上萬名中國人居然在短時間內同時學會了一句西亞語,這屆奧運會的寂靜被打破了,他們齊聲高喊呼:

辛妮,跑到頭

黑霧又籠罩了辛妮的雙眼,韋斯特將軍在黑霧中出現,手拿已經熄滅的火炬:辛妮,你的聖火要滅了,你燃盡了自己。一團紅光浮現,奧卡舉著燃燒的火炬站起身來:不,孩子,還有東西可以燃燒,記得我留給你的遺產嗎韋斯特笑著搖搖頭:別再燃燒了,辛妮,你不是聖女貞德,一切都已失敗,燃盡一切,你什么都得不到。奧卡揮動火炬,火焰烏烏做響:不,孩子,分裂的祖國正因你而重新聯為一體,你的聖火不能滅辛妮沖奧卡大喊:點燃它奧卡把手中的火炬伸向前來。

轟然一聲,光榮與夢想熊熊燃燒起來。

埃瑪沖過終點後,體育場中的十萬人靜靜地等待著。這時北京的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閃電兩次擊中了體育場的避雷針,閃出耀眼的火球。十分鍾後,辛妮進入了體育場,步伐沉重地繞場一周後越過終點線,然後撲倒在地。十萬人同時站了起來,同全世界一起注視著靜卧在體育場中的那個小小的身影。一片死寂中,只有奧運聖火在暴雨前的急風中轟轟做響。當人們把一面五環旗和一面西亞共和國的國旗蓋在辛妮已沒有生命的身體上時,吃驚地發現她竟面帶微笑。

她實現了自己的光榮與夢想。

跑到頭的國家

「這屆偉大的奧運會標志著一個新紀元的開始,和平視窗將使人類最終拋棄野蠻進入真正的文明,人類的道德水平將與技術進步同步上升。這一天來得太晚了,但終於來到了從此,一個國家的體育水平將是其國力的重要標志,而競技體育的最高水平是以全民的體育普及為基礎的,所以,各國將把用於軍備的巨大開支轉移到提高人民的健康水平上,將出現一種新的更為健康文明的社會生活和國際政治形式。人類大同的理想社會還很遙遠,但它的光輝已照到我們身上」

這番講話是國際奧委會主席在飛往西亞共和國的專機上發表的,他同奧委會的其他主要成員去西亞慶祝和平視窗計劃的第一次成功。同機的還有從北京返回的西亞體育代表團,以及美國體育代表團的部分成員,後者都參加過比賽,他們不但獲得了奧運金牌,還得到了總統頒發的自由勛章,因而都顯得榮光煥發。

奧委會主席指著美國代表團說:「你們是人類戰爭史上最崇高的戰勝者,我想,從苦難中解脫出來的西亞人民會把你們當做英雄歡迎的」他又轉向西亞代表團方向:「你們也不是失敗者,這屆奧運會沒有失敗者,你們都是人類戰勝野蠻的勇士,用體育為世界贏來了和平。」

兩國運動員們相互握手致意,開始還很勉強,後來大家都淚流滿面地擁抱在一起。

這時機長走了過來,神色嚴峻地對所有人宣布:「先生們,西亞上空已經被宣布為飛行危險區,我們是在鄰國降落還是返回北京,請你們盡快決定。」

大家都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對西亞的全面軍事打擊已經啟動,現在正在進行第一輪空襲。」

人們花了很時間才理解了這話的含義,「你們背信棄義」一名西亞運動員指著美國代表團怒吼。克雷爾站起身制止了沖動的西亞運動員們:「大家冷靜,我想,背信棄義的可能是我們西亞人。」

「是的,」機長說,「據我們剛得到的消息,按和平視窗協議接管首都的多國部隊遭遇猛烈抵抗。」

「可......西亞軍隊已經解散了,所有的重武器都收繳了啊。」奧委會主席說。

「但輕武器都散落到民間,現在,如果有一陣狂風吹開西亞所有的屋頂,您會看到每扇窗前都有一個射手。」

「這是為什么」奧委會主席淚如雨下,抓著克雷爾激動地說:「你們的城市將是一片火海,你們的人民將血流成河,母親將失去孩子,孩子將失去父親,活下來的人將在垃圾堆中尋找食物......而最後,你們還是注定徹底戰敗,所有的結果還是一樣。」

「這就是命運了。」克雷爾微笑著對主席說,然後轉向所有人,「其實我早就預料到這一點,和平視窗計劃只是個美麗的童話,競賽代替不了戰爭,就像葡萄酒代替不了鮮血。」他走到舷窗前,看著外面的雲海,「至於西亞共和國,她只是像辛妮一樣,想跑到頭而已。」

亞力克.薩里輾轉回到戰火中的祖國,已是戰爭爆發一個星期後了。

奧運動會閉幕式之後,在雷雨中的看台上,薩里站了很久,他凝視著辛妮倒下的地方,最後自語道:「我,還是回家吧。」

首都保衛戰正處於最後階段,城市已大半失陷,雖然大勢已去,但從外地增援的部隊仍源源不斷地進入仍在戰斗的城區,這些部隊由雜亂的各種人組成,有穿軍裝的,更多的是扛槍的平民。薩里向一名軍官要一枝沖鋒槍,那人認出了他,笑著說:「呵呵,我們可請不起救世主了。」

「不,普通一兵。」薩里微笑著說,接過了槍,加入了高唱國歌的隊伍,在被火光映紅了一半的夜空下,在顫動的土地上,向激戰中的城市走去。

2003年3月7日於娘子關

鏡子

隨著探索的深入,人們發現量子效應只是物質之海表面的漣漪,是物質更深層規律擾動的影子。當這些規律漸漸明朗時,在量子力學中飄乎不定的實在圖像再次穩定下來,確定值重新代替了概率,新的宇宙模型中,本認為已經消失了的因果鏈再次浮現並清晰起來。

追捕

辦公室中豎立著國旗和黨旗,寬大的辦公桌兩旁有兩個人。

「我知道首長很忙,但這事必須匯報,說真的,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桌前一位身著二級警監警服的人說,他年近五十,但身軀挺拔,臉上線條剛勁。

「繼鋒啊,我清楚你最後這句話的份量,三十年的老刑偵了。」首長說,他說話的時候看著手中的一枝緩緩轉動的紅藍鉛筆,仿佛在專心評價筆尖削出的形狀。大多數時間他都是這樣將自己的目光隱藏起來,在過去的歲月中,陳繼鋒能記起的首長直視自己不超過三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一生的關鍵時刻。

「每次采取行動之前目標總能逃脫,他肯定預先知道。」

「這事,你不會沒遇到過吧。」

「當然,要只是這個倒沒什么,我們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內部問題。」

「你手下的這套班子,不太可能。」

「是不可能,按您的吩咐,這個案子的參與范圍已經壓縮到最小,組里只有四個人,真正知道全部情況的人只有兩個。不過我還是怕萬一,就計劃召開一次會議,對參加人員逐個盤查。我讓沉兵召集會議,您認識的,十一處很可靠的那個,宋誠的事就是他辦的......但這時,邪門的事出現了......您,可別以為我是在胡扯,我下面說的絕對是真的:」陳繼峰笑了笑,好象對自己的辯解很不好意思似的,「就在這時,他來了電話,我們追捕的目標給我來了電話我在手機里聽到他說:你們不用開這個會,你們沒有內j。而這個時刻,距我向沉兵說出開會的打算不到三十秒」

首長手中的鉛筆停止了轉動。

「您可能想到了竊聽,但不可能,我們的談話地點是隨意選的,在一個機關禮堂中央,禮堂里正在排演國慶合唱,說話湊到耳根才能聽清。後來這樣的怪事接連發生,他給我們來過八次電話,每次都談到我們剛剛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最可怕是,他不僅能聽到一切,還能看到一切有一次,沉兵決定對他父母家進行搜查,組里的兩個人剛起身,還沒走出局里的辦公室呢,就接到他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說你們搜查證拿錯了,我的父母都是細心人,可能以為你們是騙子呢。沉兵掏出搜查證一看,首長,他真的拿錯了。」

首長輕輕地將鉛筆放在桌上,沉默著等陳繼鋒繼續說下去,但後者好象已經說不出什么了。首長拿出一支煙,陳繼峰忙拍拍衣袋找打火機,但沒有找到。

桌上兩部電話中的一部響了。

「是他......」陳繼峰掃了一眼來電顯示後低聲說。首長沈著地示意了一下,他按下免提鍵,立刻有話音響起,聲音聽上去很年輕,有一種疲憊無力感:

「您的打火機放在公文包里。」

陳繼峰和首長對視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公方包翻找起來,一時找不到。

「夾在一份文件中了,就是那份關於城市戶籍制度改革的文件。」目標在電話中說。

陳繼峰拿出那份文件,啪地一下,打火機掉到桌面上。

「好東西,法國都彭牌的,兩面各鑲有30顆鑽石,整體用鈀金制成,價格......我查查,是三萬九千九百六十元。」

首長沒動,陳繼峰卻抬頭打量了一下辦公室,這不是首長的辦公室,而是事先在這座大辦公樓上任意選的一間。

目標在繼續顯示著自己的力量:「首長,您那盒中華煙還剩五根,您上衣袋中的降血脂麥非奇羅片只剩一片了,再讓秘書拿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