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17部分閱讀(1 / 2)

的經歷吧。其實,我的命運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剛才介紹過,我是一個普通人,但現在被追殺,下場可能比你還慘,就因為我什么都知道。如果說你是為使命和信念而獻身,我......我純粹是倒霉倒了八輩子霉所以比你更慘。」

宋誠悲哀的目光表達了一個明確的意思:沒有人會比我慘。

誣陷

在與首長會面一個星期後,宋誠被捕了,罪名是故意殺人。

其實,宋誠知道他們會采用非常規手段對付自己,對於一個知道的這樣多又在行動中的人,一般的行政和政治手段就不保險了,但他沒有想到對手行動這樣快,出手又這樣狠。

死者羅羅是一個夜總會的舞男,死在宋誠的汽車里,車門鎖著,從內部無法打開,車內扔著兩罐打火機用的丙烷汽,罐皮都被割開了口子,里面的汽體全部蒸發,受害人就是在車里的高濃度丙烷氣里中毒而死的。死者被發現時,手中握著已經破碎的手機,顯然是試圖用它來砸破車窗玻璃。

警方提供的證據很充分,有長達兩個小時的錄像證明宋誠與羅羅已有三個多月的不正常交往,最為有力的證據是羅羅死前給110打的一個報警電話:

羅羅:「......快快來我打不開車門我喘不上氣,我頭疼......」

110:「你在哪里把情況再說清楚些」

羅羅:「......宋......宋誠要殺我......」

......

事後在死者手機上發現一小段通話錄音,錄下了宋誠和受害人的三句對話:

宋誠:「我們既然已走到了這一步,你就和許雪萍斷了吧。」

羅羅:「宋哥,這何必呢我和許姐只是男女關系嘛,影響不了咱們的事,說不定還有幫助呢。」

宋誠:「我心里覺得別扭,你別逼我采取行動。」

羅羅:「宋哥,我有我的活法兒。」

......

這是十分專業的誣陷,其高明之處就在於,警方掌握的證據幾乎百分之百是真實的。

宋誠確實與羅羅有長時間的交往,這種交往是秘密的,要說不正常也可以,那兩段錄音都不是偽造的,只是後面那段被曲解了。

宋誠認識羅羅是由於許雪萍的緣故,許是昌通集團的總裁,與網絡的許多結點都有著密切的經濟關系,對其背景和內幕了解很深。宋誠當然不可能直接從她嘴里得到任何東西,但他發現了羅羅這個突破口。

羅羅向宋誠提供情況絕不是出於正義感,在他眼里,世界早就是一塊擦紙了,他是為了報復。

這個籠罩在工業煙塵中的內地都市,雖然人均收入排在全國同等城市的最後,卻擁有多家國內最豪華的夜總會。首都的那些,在京城多少要注意一些影響,不可能像民間富豪那樣隨意享樂,就在每個周未驅車沿高速公路疾駛四五個小時,來到這座城市渡過荒滛奢靡的兩天一夜,在星期天晚上驅車趕回北京。羅羅所在的藍浪夜總會是最豪華的一處,這里點一首歌最低三千元,幾千元一瓶的馬爹利和軒尼詩一夜能賣出兩三打。但藍浪出名的真正原因並不在於此,而是因為它是一個只接待女客的夜總會。

與其它的同伴不同,羅羅並不在意其服務對象給的多少,而在意給的比例。如果是一個年收入僅二三十萬的外資白領在藍浪她們是罕見的窮人,給個幾百他也能收下。但許姐不同,她那幾十億的財富在過去的幾年中威震江南,現在到北方來發展也勢如破竹,但在交往幾個月後扔給四十萬就把他打發了。讓許姐看上不容易,要放到同伴們身上,用羅羅的話說他們要美得肝兒疼了。但羅羅不行,他對許雪萍充滿了仇恨。那名高級紀檢官員的到來讓他看到了報復的希望,他施展自己這方面的能力,又和許姐聯系上了。平時許雪萍對羅羅嘴也很嚴,但他們在一起喝多或吸多了時就不一樣了。同時,羅羅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在許多個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他會從熟睡的許姐身邊無聲地爬起來,在她的隨身公文包和抽屜里尋找自己和宋誠需要的東西,用數碼相機拍下來。

警方手中那些證明宋誠和羅羅交往的錄像,大都是在藍浪的大舞廳拍的,往往首先拍的是舞台,上面一群躍艷的年輕男孩在瘋狂地搖滾著,鏡頭移動,顯示出那些服飾華貴的女客人們,在幽暗中湊在一起,對著台上指指點點,不時發出曖昧的低笑。最後鏡頭總是落到宋誠和羅羅身上,他們往往坐在最後面的角落里,頭湊在一起密談著,顯得很親密,做為帷一的男客,宋誠自然顯得很突出......宋誠實在沒有辦法,大多數時間他只能在藍浪找到羅羅。舞廳的光線總是很暗,但這些錄像十分清晰,顯然使用了高級的微光鏡頭,這種設備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這么說,他們從一開始就注意到自己了,這令宋誠看到與對手相比自己是何等的不成熟。

這天羅羅約宋誠通報最新的情況,宋誠在夜總會見到羅羅時,他一反常態,要到他的車里談,談完後,他說現在身體不舒服,不想上去了,上去後老板肯定要派事兒,想在宋誠的車里休息一會兒。宋誠以為他的毒癮又來了,但也沒有辦法,只好將車開回機關,到辦公室去處理一些白天沒干完的工作,把車停在機關大樓外面,羅羅就待在車里。四十多分鍾後他下來時,已經有人發現羅羅死在充滿丙烷汽味的車里。車門只有宋誠能從外面打開,後來,公安系統參與此案偵察的一位密友告訴宋誠,他的車門鎖沒有任何被破壞的痕跡,從其它方面也確實能夠排除還有其它凶手的可能性。這樣,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宋誠殺了羅羅,而宋誠則知道只有一個可能:那兩個丙烷罐是羅羅自已帶進車里的。

這讓宋誠徹底絕望了,他放棄了洗清自己的努力:如果一個人以自己的生命為武器來誣陷他,那他是絕對逃不掉的。

其實羅羅的自殺並不讓宋誠覺得意外,他的hiv化驗呈陽性。但羅羅以一死來陷害自己,顯然是受人指使的,那么羅羅得到了什么樣的報酬那些錢對他還有什么意義他是為誰掙那些錢也許報酬根本就不是錢,那是什么除了報復許雪萍,還有什么更強烈的誘惑或恐懼能征服他嗎這些宋誠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由此進一步看到了對手的強大和自己的稚嫩。

這就是他為人所知的的一生了:一個高級紀檢干部,生活腐化變態,因同性戀情殺被捕,他以前在男女交往方面的潔身自好在人們眼里反倒成了證據之一......像一只被人群踏死的臭蟲,他的一切很快就將消失得干干凈凈,即使偶爾有人想起他,也不過是想起了一只臭蟲。

現在宋誠知道,他以前之所以做好了為信念和使命犧牲的准備,是因為根本就不明白犧牲意味著什么。他想當然地把死做為一條底線,現在才發現,犧牲的殘酷遠在這條底線之下。在進行搜查時他被帶回家一次,當時妻子和女兒都在家,他向女兒伸出手去,孩子厭惡地驚叫一聲,撲在媽媽的懷里縮到牆角,她們投向自己的那種目光他只見過一次,那是一天早晨,他發現放在衣櫃下的捕鼠夾夾住了一只老鼠,他拿起夾子讓她們看那只死鼠......

「好了,我們暫時把大爆炸和奇點這些抽象的東西放到一邊,」白冰打斷了宋誠痛苦的回憶,將那個大手提箱提到桌面上,「看看這個。」

超弦計算機終極容量和鏡像模擬

「這是一台超弦計算機,是我從氣象模擬中心來的,你說偷出來的也行,我全憑它擺脫追捕了。」 白冰拍著那個箱子說。

宋誠將目光移到箱子上,顯得很迷惑。

「這是很貴的東西,目前在省里還只有兩台。根據超弦理論,物質的基本粒子不是點狀物,而是無限細的一維弦,在十一維空間中振動,現在,我們可以操縱這根弦,沿其一維長度存貯和處理信息,這就是超弦計算機的原理。

「在傳統的電子計算機中的一塊cpu,或一條內存,在超弦機中只是一個原子超弦電路是基於粒子的十一維微觀空間結構運行的,這種超空間微觀矩陣,使人類擁有了幾乎無限的運算和存貯能力。將過去的巨型計算機同超弦機相比,就如我們的十根手指頭同那台巨型機相比一般。超弦計算器具有終極容量,終極容量啊,就是說,它可以將已知宇宙中的每一個基本粒子的狀態都存貯起來並進行運算,就是說,如果是基於三維空間和一維時間,超弦機能夠在原子級別上模擬整個宇宙......」

宋誠交替地看著箱子和白冰,與剛才不同,他似乎在很注意地聽白冰的話,其實他是在努力尋找一種解脫,讓這個神秘來人的這番不著邊際的話,將自己從那痛苦的回憶中解脫出來。

白冰說:「很抱謙我說了這么多的莫名其妙話,大爆炸奇點超弦計算機什么的,與我們面對的現實好象八桿子打不著,但要把事情解釋清楚,就繞不開這些東西。下面談談我的專業吧:我是個軟件工程師,主要搞模擬軟件,也就是建立一個數學模型,在計算機里讓它運行,模擬現實世界中的某種事物或過程。我是學數學的,所以建模和編程都搞,以前搞過沙塵暴模擬黃土高原水土流失模擬東北能源經濟發展趨勢模擬等等,現在搞大范圍天氣模擬。我很喜歡這個工作,看著現實世界的某一部分在計算機內存中運動演化,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冰看看宋誠,後者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似乎仍在注意聽著,於是他接著說下去。

「你知道,物理學在近年來連續得大突破,很像上世紀初那陣兒,現在,只要給定邊界條件,我們就可以拔開量子效應的迷霧,准確地預測單個或一群基本粒子的運動和演化。注意我說的一群,如果群里粒子的數量足夠大,它就構成了一個宏觀物體,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可以在原子級別上建立一個宏觀物體的數學模型。這種模擬被稱為鏡像模擬,因為它能以百分之百的准確再現模擬對象的宏觀過程,如同為宏觀模擬對象建立了一個數字鏡像。打個比方吧:如果用鏡像模擬方式為一個雞蛋建立數學模型,也就是將組成雞蛋的每一個原子的狀態都輸入模型的數據庫,當這個模型在計算機中運行時,如果給出的邊界條件合適,內存中的那個虛擬雞蛋就會孵出小雞來,而且那只內存中的虛擬小雞,與現實中的那個雞蛋孵出的小雞一模一樣,連每一根毛尖都不會差一絲一毫你往下想,如果這個模擬目標比雞蛋再大些呢大到一棵樹,一個人,很多人;大到一座城市,一個國家,甚至大到整個地球」白冰說到這里激動起來,開始手舞足蹈,「我是一個狂想愛好者,熱衷於在想象中把一切都推向終極,這就讓我想到,如果鏡像模擬的對象是整個宇宙會怎么樣」白冰進入一種不能自已的亢奮中,「想想,整個宇宙,在一個計算機內存中運行的宇宙從誕生到毀滅......」

白冰突然中斷了興奮的講述,警覺地站了起來,這時門無聲地開了,走進兩個神色陰沈的男人,其中一位稍年長些的對著白冰抬抬雙手,示意他照著做,白冰和宋誠都看到了他敞開的夾克中的手槍皮套,白冰順從地舉起雙手,年輕的那位上前在他的身上十分仔細地上下輕拍了一遍,然後對年長者搖搖頭,同時將那個大手提箱從桌上提開,放到離白冰遠一些的地方。

年長者走到門口,對外面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又進來三個人,第一個人是市公安局長陳繼峰,第二人是省紀委書記呂文明,最後進來的是首長。

年輕人拿出了一副手銬,但呂文明沖他搖了搖頭,陳繼峰則將頭向門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兩個便衣警察走了出去,其中的一人走前從辦公桌桌腿上取下一個小東西放進衣袋,顯然是竊聽器。

初始條件

白冰臉上絲毫沒有意外的表情,他談談一笑說:「你們終於抓到我了。」

「准確地說是自投羅網,得承認,如果你真想逃,我們是很難抓到你的。」陳繼峰說。

呂文明表情復雜地看了宋誠一眼,欲言又止。首長則緩緩地搖搖頭,語氣沉重地沉吟道:「宋誠啊,你,怎么墮落到這一步呢......」他雙手撐著桌沿長久地默立著,眼睛有些濕潤,誰看到都不會懷疑他的悲哀是真誠的。

「首長,在這兒就不必演戲了吧。」白冰冷眼看著這一切說。

首長沒有動。

「誣陷他是您策劃的。」

「證據」首長仍沒有動,從容地問。

「那次會面後,關於宋誠您只說過一句話,是對他說的。」白冰指指陳繼峰,「繼峰啊,宋誠的事你當然知道意味著什么,還是認真辦一辦吧。」

「這能證明什么」

「從法律意義上當然證明不了什么,這是您的精明和老練之處,即使是密談都深藏不漏。但他,」白冰又指了指陳繼峰,「都領會得很准確,他對您的意思一直領會得很准確,對宋誠的誣陷是他指示剛才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具體干的,那人叫沉兵,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整個過程可是一個復雜的大工程,我就不用細說了吧。」

首長緩緩轉過身來,在辦公桌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兩眼看著地板說:「年輕人,必須承認,你的突然出現有許多令人吃驚的地方,用陳局長的話說叫見鬼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語氣變得真誠起來,「說明你的真實身份吧,如果你真是上級派來的,請相信,我們是會協助工作的。」

「不是,我多次聲明自己是個普通人,身份就是你們已經查明的那樣。」

首長點點頭,看不出白冰的話讓他感到欣慰還是更加憂慮。

「坐,都坐吧。」首長對仍站著的呂陳二人揮揮手,然後附身靠近白冰,鄭重地說:「年輕人,今天,我們把一切都徹底講清楚,好嗎」

白冰點點頭:「這也是我的打算。我,從頭說起吧。」

「不,不用,你剛才對宋誠說的那些我們都聽到了,就從中斷處接著說吧。」

白冰語塞,一時想不起剛才說到哪兒了。

「在原子級別模擬整個宇宙。」首長提醒他,但到白冰仍然不知如何說起,他便自己接著說下去,「年輕人,我認為你這個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不錯,超弦計算器具有終極容量,為這種模擬運算提供了硬件基礎,但,你想過初始狀態的問題嗎對宇宙的鏡像模擬必須從某個初始狀態開始,也就是說,要在模擬開始時的某個時間斷面上,將宇宙的全部原子的狀態一個一個地輸入計算機,以在原子級別上構建一個初始宇宙模型,這可能嗎別說是宇宙了,就是你說的那個雞蛋都不可能,構成它的原子數比有始以來出現過的所有雞蛋的數量都要大幾個數量級;甚至一個細菌都不可能,它的原子數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退一步說,就算動用了難以想象的人力和物力,將細菌甚至雞蛋這類小物體的初始狀態從原子級別上輸入計算機,那么它們運動和演化所需要的邊界條件呢比如雞蛋孵出小雞所需要的溫度濕度等等,這些邊界條件在原子級別上的資料量同樣大得不可想象,甚至可能要大於模擬對象本身。」

「您能對技術問題進行如此描述,我很敬佩。」白冰由衷地說。

「首長是高能物理專業的高材生,是改革開放恢復學位後國內的第一批物理學碩士之一。」呂文明說。

白冰對呂文明點點頭,又轉向首長:「但您忘了,存在著那樣一個時間斷面,宇宙是十分簡單的,甚至比雞蛋和細菌都簡單,比現實中最簡單的東西都簡單,因為它那時的原子數是零,沒有大小,沒有結構。」

「大爆炸奇點」首長飛快接上話,幾乎沒有空隙,顯示出他沉穩遲緩的外表下靈敏快捷的思維。

「是的,大爆炸奇點。超弦理論已經建立了完善的奇點模型,我們只需要將這個模型用軟件實現,輸入計算機運算就可以了。」

「是這樣,年輕人,真是這樣。」首長站起身,走到白冰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顯出了少有的興奮,對剛才的那番對話不甚了了的陳繼峰和呂文明則用迷惑的目光看著他。

「這是你從那個科研中心拿出來的超弦計算機嗎」首長指著那個大手提箱問。

「偷出來的。」白冰說。

「呵,沒關系,宇宙大爆炸的鏡像模擬軟件一定在里面吧」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