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27部分閱讀(1 / 2)

一個辦法,」一名環境專家說,「趕造許多長筒,口徑越大越好,把這些筒的一頭伸出泡外,在筒的底部裝上大功率換氣扇,以實現與外界的空氣交換。」

「哈哈哈哈......」圓圓大笑起來,把大家嚇了一跳,她在眾人氣憤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來,「這想法真......真夠滑稽的哈哈......」

「這都是你干的好事」市長厲聲喝道,「你要為此負責的,必須賠償對本市造成的一切損失」

圓圓兩眼看天止住笑說:「那是,我們會賠的。不過我剛想出一個使大泡破裂的簡單方法燒。在泡壁與地面交接線的內側,挖一條一百至二百米長的壕溝,溝中灌滿燃油並點燃,火焰會大大加速泡壁的蒸發,可以在三個小時左右使大泡破裂。」

市長命令搶險隊照圓圓的方案做了。城市的邊緣出現了一道一百多米長的火牆,在那一排沖天烈焰的上方,被火舌添著的泡壁變幻著各種怪異的色彩和圖案,從圖案的紋路可以看出,大膜上其它部分的飛液正在涌過來補充已被火焰蒸發掉的部分,這使得大膜上被燒灼的位置像一個大旋渦,絢麗妖艷的色彩洪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消失在火焰中。火焰的黑煙順著泡壁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了一個黑色巨掌,令大泡中的百萬市民驚恐不已。

三小時後,大泡破裂了,城市里的人們聽到天地間發出一聲輕微的破碎聲,清脆悠揚深遠,仿佛宇宙的琴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爸爸,我很奇怪,您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暴跳如雷。」圓圓對父親說,這時,他們正站在市政府大樓的樓頂看著大泡破裂。

「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圓圓,你認真回答我幾個問題。」

「關於大肥皂泡的」

「是的。我問你,既然泡壁是不透氣的,那大泡也能保持住內部的濕潤空氣了」

「當然。其實,在飛液的研制即將完成時,我不經意想到了它的一項可能的用途:用大泡做為超大型溫室,可以在冬季制造小型氣候區,為大片的土地提供適合作物生長的濕度和溫度。當然,這還要使大泡更持久些。」

「第二個問題:你能讓大泡隨風飄很遠嗎比如說幾千公里」

「這沒問題,陽光的熱量在泡內聚集,使其內部空氣膨脹,會產生類似於熱氣球的浮力。至於今天這個大泡的墜落,只是因為它生成的位置太低,風也太小了。」

「第三個問題:你能讓大泡在確定的時間破裂嗎」

「這也不難,只需調節飛液內的一種成份,改變其溶液的蒸發速度就行了。」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有足夠的資金,你能夠吹出幾千萬甚至上億個大泡嗎」

圓圓吃驚地瞪大雙眼:「上億個天啊,干什么」

「想像這樣一幅圖景:在遙遠的海洋上空,形成了無數個大肥皂泡,它們在平流層強風的吹送下,飛越了漫長的路程,來到大西北上空,全部破裂了,把它們在海洋上空包裹起來的潮濕的空氣,都播散在我們這片干旱的天空中......是的,肥皂泡能為大西北從海洋上運來潮濕空氣,也就是運來雨水」

震驚和激動使圓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地看著父親。

「圓圓,你送給我一件偉大的生日禮物,說不定,這一天也是大西北的生日」

這時,外界清涼的風吹過城市,上空那個由煙霧構成的巨大白色半球失去了大膜的限制,在風中緩慢地改變著形狀,東方的天空中有一道色彩奇異的彩虹,這是大泡破裂後,構成它的飛液散布到空中形成的。

向中國西部空中調水的宏大工程進行了十年。

這十年,在中國南海和孟加拉灣,建成了許多巨大的天網。這些天網是由表面布滿小孔的細管構成,每個網眼有幾百米甚至上千米的直徑,相當於那個十多年前曾吹出超級肥皂泡的大圓環。每張天網有幾千個網眼。天網分陸基和空中兩種,陸基天網沿海岸線布設,空中天網則由巨型系留氣球懸掛在幾千米的高空。在南海和孟加拉灣,天網在海岸線和海洋上空連綿兩千多公里,被稱作「泡泡長城」。

空中調水系統首次啟動的那天,構成天網的細管中充滿了飛液,並在每個網眼上形成一層液膜。潮濕而強勁的海風在天網上吹出了無數巨型汽泡,它們的直徑都有幾公里,這些汽泡相繼脫離天網,一群群升上更高的天空,升向平流層,隨風而去,同時,更多的汽泡從天網上源源不斷地被吹出來。大群大群的巨型汽泡浩浩盪盪地漂向大陸深處,包裹著海洋的濕氣,漂過了喜馬拉雅山,飄過了大西南,飄到大西北上空,在南海孟加拉灣和大西北之間的天空中,形成了兩條長達數千公里的汽泡長河

在空中調水系統正式啟動的兩天後,圓圓從孟加拉灣飛到大西北的一座省會城市。當她走下飛機時,看到一輪圓月靜靜地懸在夜空中,從海上啟程的汽泡還沒有到達。在城市里,月光下擠滿了人群,圓圓也在中心廣場停下車,擠在人群中,同他們一起熱切地等待著。一直到午夜,夜空依舊,人群開始同前兩天一樣散去,但圓圓沒走,她知道汽泡在今夜一定會到達這里。她坐在一把長椅上,正在睡意朦朧之際,突然聽到有人喊:

「天啊,怎么這么多的月亮」

圓圓睜開眼,真的在夜空中看到了一條月亮河那無數個月亮是由無數個巨型汽泡映出的,與真月亮不同,它們都是彎月,有上弦的也有下弦的,每個都是那么晶瑩剔透,真正的月亮倒顯得平淡無奇了,只有根據其靜止狀態才能從浩浩盪盪流過長空的月亮河中將它分辯出來。

從此,大西北的天空成了夢的天空。

白天,空中的汽泡看不太清楚,只是藍天上到處出現泡壁的反光,整個天空像陽光下泛起漣漪的湖面,大地上緩緩運行著汽泡巨大而清晰的影子。最壯麗的時刻是在清晨和黃昏,當地平線上的朝陽或夕陽將天空中的汽泡大河鍍上燦爛的金色時。

但這些美景並不會存在很久,空中的汽泡相繼破裂。雖然有更多的汽泡滾滾而來,天空中的雲卻多了起來,使汽泡看不清了。

接著,在這個往年最干旱的時節,天空飄下了綿綿細雨。

圓圓在雨中來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經過十年的搬遷,絲路市已成了一座寂靜的空城。一座座空盪的高樓在小雨中靜靜地立著。圓圓注意到,這些建築並沒有真正被拋棄,它們都被保護得很好,窗上的玻璃還都完整,整座城市仿佛在沉睡中,等待著肯定要到來的復活之日。

小雨掩蓋了塵埃,空氣清新怡人,雨撒在臉上涼絲絲的很舒服。圓圓慢慢地行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那些街道,爸爸曾拉著她的小手兒無數次走過,曾撒落過她吹出的無數個肥皂泡,圓圓的心里響起了一支童年的歌。

突然她發現,這歌真的在響著。這時天已黑了,在整座浸沒於夜色中的空城里,只有一扇窗戶亮著燈,那是一幢普通住宅樓的二樓,是她的家,歌聲就是從那里傳出的。

圓圓來到樓前,看到周圍收拾得很干凈,還有一小片菜地,里面的菜長得很好。地邊有一輛小工具車,車上裝有大鐵桶,顯然是用來從遠處運水澆地的。即使在朦朧的夜色中,這里也能感覺到一股生活的氣息,它在這一片死寂的空城里,像沙漠中的綠洲一樣令圓圓向往。

圓圓走上了掃得很干凈的樓梯,輕輕地推開家門,看到燈下頭發花白的父親,仰在躺椅上,陶醉地哼著那首童年老歌,他手里拿著那個圓圓在孩子時代裝肥皂液的小瓶兒,還有那個小小的塑料吹環,正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

2003.12.12於娘子關

中國太陽

水娃從娘顫顫的手中接過那個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雙厚底布鞋,三個饃,兩件打了大塊補丁的衣裳,二十塊錢。爹蹲在路邊,悶悶地抽著旱煙鍋。

「娃要出門了,你就不能給個好臉」娘對爹說,爹仍蹲在那兒,還是悶悶地一聲不吭,娘又說:「不讓娃出去,你能出錢給他蓋房娶媳婦啊」

「走東一個西一個都走球了,養他們還不如養窩狗」爹干嚎著說,頭也不抬。

水娃抬頭看看自己出生和長大的村庄,這處於永恆干旱中的村庄,只靠著水窖中積下的一點雨水過活。水娃家沒錢修水泥窖,還是用的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熱天就臭了。往年,這臭水熱開了還能喝,就是苦點兒澀點兒,但今夏天,那水熱開了喝都拉肚子,聽附近部隊上的醫生說,是地里什么有毒的石頭溶進水里了。

水娃又低頭看了爹一眼,轉身走去,沒有再回頭。他不指望爹抬頭看他一眼,爹心里難受時就那么蹲著抽悶煙,一蹲能蹲幾個小時,仿佛變成了黃土地上的一大塊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臉,或者說,他就走在爹的臉上,看周圍這廣闊的西北土地,干干的黃褐色,布滿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紋,不就是一張老農的臉嗎這里的什么都是這樣,樹地房子人,黑黃黑黃,皺巴巴的。他看不到這張伸向天邊的巨臉的眼睛,但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那雙巨眼在望著天空,年輕時那目光充滿著對雨的乞盼,年老時就只剩呆滯了。其實這張巨臉一直是呆滯的,他不相信這塊土地還有過年輕有時候。

一陣干風吹過,前面這條出村的小路淹沒於黃塵中,水娃沿著這條路走去,邁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這條路,將通向一個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

人生第一個目標:喝點不苦的水,掙點錢

「喲,這么些個燈」

水娃到礦區時天已黑了,這個礦區是由許多私開的小窯煤礦組成的。

「這算啥城里的燈那才叫多哩。」來接他的國強說,國強也是水娃村里的,出來好多年了。

水娃隨國強來到工棚住下,吃飯時喝的水居然是甜絲絲的國強告訴他,礦上打的是深井,水當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里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覺時國強遞給水娃一包硬綁綁的東西當枕頭,打開看,是黑塑料皮包著的一根根圓棒棒,再打開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黃黃的,像肥皂。

「炸葯。」國強說,翻身呼呼睡著了。水娃看到他也枕著這東西,床底下還放著一大堆,頭頂上吊著一大把雷管。後來水娃知道,這些東西足夠把他的村子一窩端了國強是礦上的放炮工。

礦上的活兒很苦很累,水娃前後干過挖煤推車打支柱等活計,每樣一天下來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長大的,他倒不怕活兒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環境,人像鑽進了黑黑的螞蟻窩,開始真像做惡夢,但後來也慣了。工錢是計件,每月能掙一百五,好的時候能掙到二百出頭,水娃覺得很滿足了。

但最讓水娃滿足的還是這里的水。第一天下工後,渾身黑得像塊炭,他跟著工友們去洗澡。到了那里後,看到人們用臉盒從一個大池子中舀出水來,從頭到腳澆下來,地下流淌著一條條黑色的小溪。當時他就看呆了,媽媽呀,哪有這么用水的,這可都是甜水啊因為有了甜水,這個黑乎乎的世界在水娃眼中變得美麗無比。

但國強一直鼓動水娃進城,國強以前就在城里找過工,因為偷建築工地的東西被當做盲流譴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證,城里肯定比這里掙得多,也不像這樣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猶豫不決時,國強在井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啞炮時炮炸了,從井下抬上來時渾身嵌滿了碎石,死前他對水娃說了一句話:

「進城去,那里燈更多......」

人生第二個目標:到燈更多水更甜的城里,掙更多的錢。

「這里的夜像白天一樣呀」

水娃驚嘆說,國強說的沒錯,城里的燈真真是多多了。現在,他正同二寶一起,一人背著一個擦鞋箱,沿著省會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車站走去。二寶是水娃鄰村人,以前曾和國強一起在省城里干過,按照國強以前給的地址,水娃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他,他現在已不在建築工地干,而是干起擦皮鞋來。水娃找到他時,與他同住的一個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簡單地教了水娃幾下子,然後讓水娃背上那套家伙同他一起去。

水娃對這活計沒有什么信心,他一路上尋思,要是修鞋還差不多,擦鞋誰花一塊錢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塊,這人准有毛病。但在火車站前,他們攤還沒擺好,生意就來了。這一晚上到十一點,水娃竟掙了十四塊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寶一臉晦氣,說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顯然是水娃搶了他的買賣。

「窗戶下那些個大鐵箱子是啥」水娃指著前面的一座樓問。

「空調,那屋里現在跟開春兒似的。」

「城里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

「在這兒只要吃得苦,賺碗飯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業可就沒門兒羅。」二寶說著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樓,「買套房,兩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問:「平米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