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28部分閱讀(1 / 2)

在接下來的一個公休日,也是在那個大地球儀前,水娃終於明白了同步軌道是什么意思,同時也明白了中國太陽為什么不會掉下來。

在這一天,陸海帶水娃參觀了中國太陽工程的指揮中心,在一個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軌道上中國太陽建設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間中漂浮著幾塊銀色的薄片,航天飛機在那些薄片前像幾只小小的蚊子。最讓水娃感到震撖的,是另一個大屏幕上從三萬六千公里高度拍攝的地球,他看到,大陸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張張大牛皮紙,山脈像牛皮紙的皺折,而雲層如同牛皮紙上殘留的一片片白糖未......陸海指給水娃看哪里是他的家鄉,哪里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話:

「站在這么高處,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樣......」

三個月後,中國太陽的主體工程完工,在國慶節之夜,反射鏡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陽光,並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區。這天夜里,水娃在廣場上同幾十萬人一起目睹了這壯麗的日出:西邊的夜空中,一顆星星的亮度急劇增強,在這顆星的周圍有一圈藍天在擴散,當中國太陽的亮度達到最大時,這圈藍天已占據了半個天空的面積,在它在邊緣,色彩由純藍漸漸過渡到黃色桔紅和深紫,這圈漸變的色彩如一圈彩虹把藍天圍在中央,形成了人們所稱的「環形朝霞」。

水娃在凌晨四點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狹窄的上鋪,中國太陽的光芒從窗中照進來,照在枕連牆上那幾張商品住宅廣告頁上,水娃把那幾張彩紙從牆上撕了下來。

在中國太陽的天國之光下,他曾為之激動不已的理想顯的那么平淡渺小。

兩個月後,清潔公司的經理找到水娃,說中國太陽工程指揮中心的陸總讓他去一下。自從清潔航天大廈的活兒干完後,水娃就再也沒見過陸海。

「你們的太陽真是偉大」在航天大廈的辦公室中見到陸海後,水娃由衷地贊嘆道。

「是我們的太陽,特別是你也有份兒:現在在這里看不到中國太陽了,它正在給你的家鄉造雪呢」

「我爸媽來信說,那里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來」

「但中國太陽也遇到了大問題,」陸海指指身後的一塊大屏幕,上面顯示著兩個圓形的光斑,「這是在同一位置拍攝的中國太陽的圖像,時隔兩個月,你能看出它們有什么差別嗎」

「左邊那個亮一些。」

「看,僅兩個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來了。」

「怎么,是大鏡子上落灰了嗎」

「太空中沒有灰,但有太陽風,也就是太陽噴出的粒子流,時間一長,它使中國太陽的鏡面表層發生了質變,鏡面就蒙上了一層極薄的霧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後,鏡面將變得像蒙上一層水霧一樣,那時中國太陽就變成了中國月亮,可什么事都干不了了。」

「你們開始沒想到這些嗎」

「當然想到了......我們還是談你的事吧:想不想換個工作」

「換工作我還能干什么呢」

「還是干高空清潔工,但是在我們這里干。」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們的大樓不是剛清潔過嗎還用專門雇高空清潔工」

「不,不是讓你擦大樓,是擦中國太陽。」

人生第五個目標:飛向太空擦太陽

這是一次由中國太陽工程運行部的高層領導人參加的會議,討論成立鏡面清潔機構的事。陸海把水娃介紹給大家,並介紹了他的工作。當有人問到學歷時,水娃誠實地說他只讀過三年小學。

「但我認字的,看書沒問題。」水娃對與會者說。

一陣笑聲響起,「陸總,你這是在開玩笑嗎」有人氣憤地喊道。

陸海平靜地說:「我沒開玩笑。如果組成三十個人的鏡面清潔隊,把中國太陽全部清潔一遍需半年時間,按照清潔周期清潔隊需不停地工作,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進行輪換,如果正在制定中的空間勞動保護法出台,這種輪換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說需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們難道要讓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學位的在高性能殲擊機上飛過三千小時的宇航員干這項工作嗎」

「那也得差不多點兒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經普及的今天,讓一個文盲飛向太空」

「我不是文盲」水娃對那人說,對方沒理他,接著對陸海說:

「這是對這個偉大工程的褻瀆」

與會者們紛紛點頭贊同。

陸海也點點頭:「我早就料到各位會有這種反應。在座的,除了這位清潔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學位,那么好,就讓我們看看各位在清潔工作中的素質吧請跟我來。」

十幾名與會者迷惑不解地跟著陸海走出會議室,走進電梯。這種摩天大樓中的電梯分快中慢三種,他們乘坐的是最快的電梯,飛快加速,直上大廈的頂層。

有人說:「我是第一次乘這個電梯,真有乘火箭升空的感覺」

「我們進入同步軌道後,大家還將體驗清潔中國太陽的感覺。」陸海說,周圍的人都向他投來奇怪的目光。

走出電梯後,大家又跟著陸海爬了一段窄扶梯,最後從一扇小鐵門走出去,來到了大廈的露天樓頂。他們立刻置身於陽光和強風之中,上面的藍天似乎比平時看到的清徹了許多,向四周望去,北京城盡收眼底。他們發現樓頂上已經有一小群人在等著,水娃吃驚地發現那竟是清潔公司的經理和他的蜘蛛人工友們

陸海大聲說:「現在,我們就請大家體驗一下水娃的工作。」

於是那些蜘蛛人走過來給每一位與會者扎上安全帶,然後領他們走到樓頂邊緣,使他們小心地站到十幾蜘蛛人做為工作平台的小小的吊板上,然後吊板開始慢慢下降,懸在距樓頂邊緣五六米處不動了,被掛在大廈玻璃牆上的與會者們發出了一陣絕不摻假的驚叫聲。

「各位,我們繼續開會吧」陸海蹲著從樓頂邊緣探出身去對下面的人喊。

「你個混蛋快拉我們上去」

「你們每人必須擦完一塊玻璃才能上來」

擦玻璃是不可能的,下面的人能做的只是死抓著安全帶或吊板的繩索一動不敢動,根本不可能松開一支手去拿起放在吊板上的刷子或打開清潔劑桶的蓋子。在他們的日常工作中,這些航天官員每天都在圖紙或文件上與幾萬公里的高度打交道,但在這親身體驗中,四百米的高度已經令他們魂飛天外了。

陸海站起身,走到一位空軍大校的上面,他是被吊下去的十幾個人中唯一鎮定自若者,他開始擦玻璃,動作沉穩,最讓水娃吃驚的是,他的兩只手都在干活,並沒有抓著什么穩定自己,而他的吊板在強風中貼著牆面一動不動,這對蜘蛛人來說也只有老手才能做到。當水娃認出他就是十多年前神舟八號飛船上的一名宇航員時,對眼前所見也就不奇怪了。

陸海問:「張大校,你坦率地說,眼前的工作真的比你們在軌道上的太空行走作業容易嗎」

「如果僅從體力和技巧上來說,相差不是太多。」前宇航員回答說。

「說得好宇航訓練中心的一項研究表明,在人體工程學上,高層建築清潔工的工作與太空中的鏡面清潔工作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在危險的需要時時保持平衡的位置上,從事重復單調且消耗體力的勞動;都要時時保持著警覺,稍一疏忽就會有意外事故發生,這事故對宇航員來說,可能是錯誤飄移工具或材料丟失或生命維持系統失靈等等;對蜘蛛人來說,則可能是撞碎玻璃工具或清潔劑跌落或安全帶斷裂滑脫等等。在體能技巧方面,特別是在心理素質方面,蜘蛛人完全有能力勝任鏡面清潔工作。」

前宇航員仰視著陸海點了點頭:「這使我想起了那個古老的寓言:賣油人把油通過一個銅錢的方孔倒進油壺中,所需的技巧與將軍把箭射中靶心同樣高超,差異只在於他們的身份。」

陸海接著說:「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庫克發現了澳洲,但這些新世界都是由普通人開發的,這些開拓者在當時的歐洲處於社會的最下層。太空開發也一樣,國家在下一個五年計劃中把近地空間做為第二個西部,這就意味著航天事業的探險時代已經結束,它不再只是由少數精英從事的工作,讓普通人進入太空,是太空開發產業化的第一步」

「好了好了,你說的都對可快把我們弄上去啊」下面的其他人聲嘶力竭地喊著。

在回去的電梯上,清潔公司的經理湊到陸海耳邊低聲說:「陸總,您慷慨激昂了半天,講的道理有點太大了吧當然,當著水娃和我這些小弟兄的面,您不好把關鍵之處挑明。」

「嗯」陸海詢問地看著他。

「誰都知道,中國太陽工程是以准商業方式運行的,中途差點因資金缺口而停工,現在,留給你們的運行費用沒有多少了。在商業宇航中,正規宇航員的年薪都在百萬以上,我這些小伙子們每年就可以給你們省幾千萬。」

陸海神秘地一笑說:「您以為,為這區區幾千萬我值得冒這個險嗎我這次故意把鏡面清潔工的文化程度標准壓到最低,這個先例一開,中國太陽運行中在空間軌道的其它工作崗位,我就可以用普通大學畢業生來做,這一下,省的可不止幾千萬,如您所說,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我們真的沒剩多少錢了。」

經理說:「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進入太空是一種何等浪漫的事業,我清楚地記得,鄧小平在訪問肯尼迪航天中心時,把一位美國宇航員稱做神仙。現在,」他拍著陸海的後背苦笑著搖搖頭,「我們彼此彼此了。」

陸海扭頭看了看那幾名蜘蛛人小伙子,放大了聲音說:「但,先生,我給他們的工資怎么說也是你的八到十倍」

第二天,包括水娃在內的六十名蜘蛛人進入了座落在石景山的中國宇航訓練中心,他們都是從外地來京打工的農村後生,來自中國廣闊田野的各個偏僻角落。

鏡面農夫

西昌基地,「地平線」號航天飛機從它的發動機噴出的大團白霧中探出頭來,轟鳴著升上藍天。機艙里坐著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鏡面清潔工,經過三個月的地面培訓,他們被從六十人中挑選出來,首批進入太空進行實際操作。

在水娃這時的感覺中,超重遠不像傳說中的那么可怕,他甚至有一種熟悉的舒適感,這是孩子被母親緊緊抱在懷中的感覺。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藍色在漸漸變深。艙外隱約傳來爆破螺栓的啪啪聲,助推器分離,發動機聲由震耳的轟鳴變為蚊子似的嗡嗡聲。天空變成深紫色,最後完全變黑,星星出現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聲嗄然而止,艙內變得很安靜,座椅的振動消失了,接著後背對椅面的壓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現。水娃他們是在一個巨大的水池中進行的失重訓練,這時的感覺還真像是浮在水中。

但安全帶還不能解開,發動機又嗡嗡地叫了起來,重力又把每個人按回椅子上,漫長的變軌飛行開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現,艙內不時充滿了地球反射的藍光和太陽白色的光芒。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線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陸地的景色范圍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軌道的變軌飛行整整進行了六個小時,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也漸漸具有催眠作用,水娃居然睡著了。但他很快被擴音器中指令長的聲音驚醒,那聲音說變軌飛行結束了。

艙內的伙伴們紛紛飄離座椅,緊貼著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開安全帶,用游泳的動作笨拙地飄到離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親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數人都擠在另一側的舷窗邊,他也一蹬艙壁竄了過去,因速度太快在對面的艙壁上碰了腦袋。從舷窗望出去,他才發現「地平線」號已經來到中國太陽的正下方,反射鏡已占據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積,航天飛機如同是飛行在一個巨大的銀色穹頂下的一只小蚊子。「地平線」號繼續靠近,水娃漸漸體會到鏡面的巨大:它已占據了窗外的所有空間,一點都感覺不到它的弧度,他們仿佛飛行在一望無際的銀色平原上。距離在繼續縮短,鏡面上現了「地平線」號的倒影。可以看到銀色大地上有一條條長長的接縫,這些接縫像地圖上的經緯線一樣織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覺到相對速度的唯一參照物。漸漸地,銀色大地上的經線不再平行,而是向一點會聚,這趨勢急劇加快,好像「地平線」號正在駛向這巨大地圖上的一個極點。極點很快出現了,所有經向接縫都會聚在一個小黑點上,航天飛機向著這個小黑點下降,水娃震驚地發現,這個黑點竟是這銀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樓,這座大樓是一個全密封的圓柱體,水娃知道,這就是中國太陽的控制站,是他們以後三個月在這冷寂太空中唯一的家。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每天中國太陽繞地球一周的時間也是24小時,鏡面清潔工們駕駛著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機大小的機器擦光鏡面,他們開著這些機器在廣闊的鏡面上來回行駛,很像在銀色的大地上耕種著什么,於是西方新聞媒體給他們起了一個更有詩意的名字:「鏡面農夫」。這些「農夫」們的世界是奇特的,他們腳下是銀色的平原,由於鏡面的弧度,這平原在遠方的各個方向緩緩升起,但由於面積巨大,周圍看上去如水面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陽總是同時出現,後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顆光芒四射的衛星。在占據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總能看到一個緩緩移動的圓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面這光斑尤其醒目,這就是中國太陽在地球上照亮的區域。鏡面可以調整形狀以改變光斑的大小,當銀色大地在遠方上升的坡度較徒時,光斑就小而亮,當上升坡度較緩時,光斑就大而暗。

但鏡面清潔工的工作是十分艱辛的,他們很快發現,清潔鏡面的枯燥和勞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樓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天收工回到控制站後,往往累得連太空服都脫不下來。隨著後續人員的到來,控制站里擁擠起來,人們像生活在一個潛水艇中。但能夠回到站里還算幸運,鏡面上距站最遠處近一百公里,清潔到外緣時往往下班後回不來,只能在「野外」過「夜」,從太空服中吸些流質食物,然後懸在半空中睡覺。工作的危險更不用說,鏡面清潔工是人類航天史上進行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個小故障就足以致人於死地,還有微隕石太空垃圾和太陽磁暴等等。這樣的生活和工作條件使控制站中的工程師們怨氣沖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鏡面農夫」們卻默默地適應了這一切。

在進入太空後的第五天,水娃與家里通了話,這時水娃正在距控制站五十多公里處干活,他的家鄉正處於中國太陽的光斑之中。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個日頭上嗎,它在俺們頭上照著呢,這夜跟白天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