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32部分閱讀(1 / 2)

啊」他伸開皮包骨頭的雙臂仰望銀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宇宙之......」一陣冷顫使克隆體的牙齒咯咯作響,趕緊停止了出生演說,跑到焚化口邊烤火了。

克隆體把兩手放到焚化口的藍火焰上烤著,哆哆嗦嗦地對伊依說:「其實,我現在進行的是一項很普通的操作,當我研究和收集一種文明的藝術時,總是將自己的記憶借宿於該文明的一個個體中,這樣才能保證對該藝術的完全理解。」

這時,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劇增,周圍的平面上也涌動著各色的光暈,使得伊依感覺整個平面像是一塊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聲對伊依說:「焚化口已轉換為制造口了,神正在進行能質轉換。」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釋說:「傻瓜,就是用純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計」

制造口突然噴出了一團白色的東西,那東西在空中展開並落了下來,原來是一件衣服,克隆體接住衣服穿了起來,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寬大的唐朝古裝,用雪白的絲綢做成,有寬大的黑色鑲邊,剛才還一副可憐像的克隆體穿上它後立刻顯得飄飄欲仙,伊依實在想像不出它是如何從藍火焰中被制造出來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來,從制造口飛出一塊黑色的東西,像一塊石頭一樣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過去拾起來,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著的分明是一塊沉重的石硯,而且還是冰涼的。接著又有什么啪地掉下來,伊依拾起那個黑色的條狀物,他沒猜錯,這是一塊墨接著被制造出來的是幾支毛筆,一個筆架,一張雪白的宣紙從火里飛出的紙,還有幾件古色古香的案頭小飾品,最後制造出來的也是最大的一件東西:一張樣式古老的書案伊依和大牙忙著把書案扶正,把那些小東西在案頭擺放好。

「轉化成些東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顆行星炸成碎未。」大牙對伊依耳語,聲音有些發顫。

克隆體走到書案旁,看著上面的擺設滿意地點點頭,一手理著剛剛干了的胡子,說:

「我,李白。」

伊依審視著克隆體問:「你是說想成為李白呢,還是真把自己當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笑著搖搖頭。

「怎么,到現在你還懷疑嗎」

伊依點點頭說:「不錯,你們的技術遠遠超過了我的理解力,已與人類想像中的神力和魔法無異,即使是在詩歌藝術方面也有讓我驚嘆的東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時空的鴻溝,你竟能感覺到中國古詩的內涵......但理解李白是一回事,超越他又是另一回事,我仍然認為你面對的是不可超越的藝術。」

克隆體李白的臉上浮現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但轉瞬即逝,他手指書案,對伊依大喝一聲:「研墨」,然後徑自走去,在幾乎走到平面邊緣時站住,理著胡須遙望星河沉思起來。

伊依從書案上的一個紫砂壺中向硯上倒了一點清水,拿起那條墨研了起來,他是第一次干這個,笨拙地斜著墨條磨邊角。看著硯中漸漸濃起來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處距太陽1.5個天文單位的茫茫太空中,這個無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剛才由純能制造物品時,從遠處看它仍沒有厚度仿佛是一個漂浮在宇宙深淵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頭恐龍一個被恐龍當做肉食家禽飼養的人類一個穿著唐朝古裝的准備超越李白的技術之神,正在演出一場怪誕到極點的活劇,想到這里,伊依搖頭苦笑起來。

當覺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時,伊依站起來,同大牙一起等待著,這時平面上的輕風已經停止,太陽和星河靜靜地發著光,仿佛整個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靜立在平面邊緣,由於平面上的空氣層幾乎沒有散射,他在陽光中的明暗部分極其分明,除了理胡須的手不時動一下外,簡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時間在默默地流逝,書案上蘸滿了墨的毛筆漸漸有些發干了,不知不覺,太陽的位置已移動了很多,把他們和書案飛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平面上,書案上平鋪的白紙仿佛變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終於,李白轉過身來,慢步走回書案前,伊依趕緊把毛筆重新蘸了墨,用雙手遞了過去,但李白抬起一支手回絕了,只是看著書案上的白紙繼續沉思著,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東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還要制造一些東西,那都是......易碎品,你們去小心接著。」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說,那里面本來已暗淡下去的藍焰又明亮進來,伊依和大牙剛剛跑過去,就有一股藍色的火舌把一個球形物推出來,大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細看是一個大壇子。接著又從藍焰中飛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了其中的兩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壇子抱到書案上,小心地打開封蓋,一股濃烈的酒味溢了出來,它與伊依驚奇地對視了一眼。

「在我從吞食帝國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關人類釀造業的資料不多,所以這東西造得不一定准確。」李白說,同時指著酒壇示意伊依嘗嘗。

伊依拿碗從中舀了一點兒抿了一口,一股火辣從嗓子眼流到肚子里,他點點頭:「是酒,但是與我們為改善肉質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滿上。」李白指著書案上的另一個空碗說,待大牙倒滿烈酒後,端起來咕咚咚一飲而盡,然後轉身再次向遠處走去,不時走出幾個不太穩的舞步。到達平面邊緣後又站在那里對著星海深思,但與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體有節奏地左右擺動,像在和著某首聽不見的曲子。這次李白沉思的時間不長就走回到書案前,回來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過伊依遞過來的筆仍到遠處。

「滿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空碗說。

......

一小時後,大牙用兩個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爛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書案上,但他一翻身又骨碌下來,嘴里嘀咕著恐龍和人都聽不懂的語言。他已經紅紅綠綠地吐了一大攤真不知是什么時候吃進的這些食物,寬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臟污一片,那一攤嘔吐物被平面發出的白光透過,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圖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這是因為在喝光第四碗後,他曾試圖在紙上寫什么,但只是把蘸飽墨的毛筆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著,李白就像初學書法的小孩子那樣,試圖用嘴把筆理順......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問。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著舌頭說。

大牙站起身,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對伊依說:「我們走吧。」

另一條路

伊依所在的飼養場位於吞食者的赤道上,當吞食者處於太陽系內層空間時,這里曾是一片夾在兩條大河之間的美麗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軌道後,嚴冬降臨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凍,被飼養的人類都轉到地下城中。當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喚而返回後,隨著太陽的臨近,大地回春,兩條大河很快解凍了,草原也開始變綠。

當氣候好的時候,伊依總是獨自住在河邊自己搭的一間簡陋的草棚中,自己種地過日了。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是不被允許的,但由於伊依在飼養場中講授的古典文學課程有陶冶性的功能,他的學生的肉有一種很特別的風味,所以恐龍飼養員也就不干涉他了。

這是伊依與李白初次見面兩個月後的一個黃昏,太陽剛剛從吞食帝國平直的地平線上落下,兩條映著晚霞的大河在天邊交匯。在河邊的草棚外,微風把遠處草原上歡舞的歌聲隱隱送來,伊依獨自一人自已和自己下圍棋,抬頭看到李白和大牙沿著河岸向這里走來。這時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他頭發蓬亂,胡子老長,臉曬得很黑,左肩背著一個粗布包,右手提著一個大葫蘆,身上那件古裝已破爛不堪,腳上穿著一雙已磨得不像樣子的草鞋,伊依覺這時的他倒更像一個人了。

李白走到圍棋桌前,像前幾次來一樣,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蘆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說:「碗」待伊依拿來兩個木碗後,李白打開葫蘆蓋,把兩個碗里倒滿酒,然後又從布包中拿出一個紙包,打開來,伊依發現里面竟放著切好的熟肉,並聞到撲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塊嚼了起來。

大牙只是站在兩三米遠處靜靜地看著他們,有前幾次的經驗,它知道他們倆又要談詩了,這種談話他既無興趣也沒資格參與。

「好吃,」伊依贊許地點點頭,「這牛肉也是純能轉化的」

「不,我早就回歸自然了。你可能沒聽說過,在距這里很遙遠的一個牧場,飼養著來自地球的牛群。這牛肉是我親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遙牛肉的做法,關鍵是在燉的時候放」李白湊到伊依耳邊神秘地說:「尿鹼。」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著他。

「哦,就是人類的小便蒸干以後析出的那種白色的東西,能使燉好的肉外觀紅潤,肉質鮮嫩,肥而不膩,瘦而不柴。」

「這尿鹼......也不是純能做出來的」伊依恐懼地問。

「我說過自己已經回歸自然了尿鹼是我費了好大勁兒從幾個人類飼養場收集來的,這是很正宗的民間烹飪技藝,在地球毀滅前就早已失傳。」

伊依已經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為了抑制嘔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蘆說「在我的指導下,吞食帝國已經建起了幾個酒廠,已經能夠生產大部分中地球名酒,這是它們釀制的正宗的竹葉青,是用汾酒浸泡竹葉而成。」

伊依這才發現碗里的酒與前幾次李白帶來的不同,呈翠綠色,入口後有甜甜的葯草味。

「看來,你對人類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對李白說。

「不僅如此,我還花了大量的時間親身體驗,你知道,吞食帝國很多地區的風景與李白所在的地球極為相似,這兩個月來,我浪跡於這山水之間,飽覽美景,月下飲酒山巔呤詩,還在遍布各地的人類飼養場中有過幾次艷遇......」

「那么,現在總能讓我看看你的詩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來:「是作了一些詩,而且是些肯定讓你吃驚的詩,你會看到,我已經是一個很出色的詩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爺爺都出色,但我不想讓你看,因為我同樣肯定你會認為那些詩沒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起頭遙望天邊落日的余輝,目光中充滿了迷離和痛苦,「也這么認為。」

遠處的草原上,舞會已經結束,快樂的人們開始豐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邊跑來,在岸邊的淺水中嬉戲。她們頭戴花環,身上披著薄霧一樣的輕紗,在暮色中構成一幅醉人的畫面。伊依指著距草棚較近的一個少女問李白:「她美嗎」

「當然。」李白不解地看著伊依說。

「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開,取出她的每一個臟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腦,剔出每一根骨頭,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開來,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經分別理成兩束,最後在這里鋪上一大塊白布,把這些東西按解剖學原理分門別類地放好,你還覺得美嗎」

「你怎么在喝酒的時候想到這些惡心。」李白皺起眉頭說。

「怎么會惡心呢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術嗎」

「你到底想說什么」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河邊少女,而同樣的大自然在技術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張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術是反詩意的。」

「你好像對我有什么建議」李白理著胡子若有所思地說。

「我仍然不認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為你的努力指出一個正確的方向:技術的迷霧蒙住了你的雙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級技術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夠把自己的全部記憶移植到你現在的大腦中,當然也可以刪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頭和大牙對視了一下,兩者都哈哈大笑起來,大牙對李白說:「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訴過您,多么狡詐的蟲蟲,您稍不小心就會跌入他們設下的陷井。」

「哈哈哈哈,是狡詐,但也有趣。」李白對大牙說,然後轉向伊依,冷笑著說:「你真的認為我是來認輸的」

「你沒能超越人類詩詞藝術的巔峰,這是事實。」

李白突然抬起一支手指著大河,問:「到河邊去有幾種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幾秒鍾:「好像......只有一種。」

「不,是兩種,我還可以向這個方向走,」李白指著與河相反的方向說,「這樣一直走,繞吞食帝國的大環一周,再從對岸過河,也能走到這個岸邊,我甚至還可以繞銀河系一周再回來,對於我們的技術來說,這也易如反掌。技術可以超越一切我現在已經被逼得要走另一條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終於困惑地搖搖頭:「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術,我還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條路在哪兒。」

李白站起來說:「很簡單,超越李白的兩條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詩寫出來,二把所有的詩都寫出來」

伊依顯得更糊塗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寫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詩,這是李白所擅長的;另外我還要寫出常見詞牌的所有的詞你怎么還不明白我要在符合這些格律的詩詞中,試遍所有漢字的所有組合」

「啊,偉大偉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歡呼起來。

「這很難嗎」伊依傻傻地問。

「當然難,難極了如果用吞食帝國最大的計算機來進行這樣的計算,可能到宇宙未日也完成不了」

「沒那么多吧。」伊依充滿疑問地說。

「當然有那么多」李白得意地點點頭,「但使用你們還遠未掌握的量子計算技術,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時間內完成這樣的計算。到那時,我就寫出了所的詩詞,包括所有以前寫過的和所有以後可能寫的,特別注意,所有以後可能寫的超越李白的巔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內。事實上我終結了詩詞藝術,直到宇宙毀滅,所出現的任何一個詩人,不管他們達到了怎樣的高度,都不過是個抄襲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貯器中檢索出來。」

大牙突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驚叫,看著李白的目光由興奮變為震驚:「巨大的......存貯器尊敬的神,您該不是說,要把量子計算機寫出的詩都......都存起來吧」

「寫出來就刪除有什么意思呢當然要存起來這將是我的種族留在這個宇宙中的藝術豐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驚變為恐懼,把粗大的雙爪向前伸著,兩腿打彎,像要給李白跪下,聲音也像要哭出來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這使不得啊」

「是什么把你嚇成這樣」伊依抬頭驚奇地看著大牙問。

「你個白痴你不是知道原子彈是原子做的嗎那存貯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貯精度最高只能達到原子級別知道什么是原子級別的存貯嘛就是說一個針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類所有的書不是你們現在那點兒書,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