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刺柏樹陰話天下(下)(1 / 2)

眾人這才知道,先生竟是借這個故事,講起了天下大勢。

適知道眼前這位老先生向來心懷天下蒼生,一生踐行理想,只為兼愛非攻。聽到先生感慨一句,自己也應景地跟著慨嘆了一句。

他剛剛穿越而來,又沒有游歷諸國四方,並沒有親身體驗萬民之苦、征伐之亂,卻知道自己這一聲嘆息必是先生所喜歡的。

果不其然,嘆息之後,先生看了適一眼,微微頷首以示鼓勵。

「剛才適說起買履的故事,說到墨者的辯術,不僅僅可以用來與人爭辯,更可以用在別處,我才有此感慨。值此亂世,我們墨者終究要以終結者亂世為大義,其余均為小道。」

說的這,先生想起自己奔波一生,可到如今卻比自己年輕之時的天下更亂,又想到之前自己的那場大病與病中別人的質問,便是一生從未露出無奈疲憊的他也連連嘆息了數聲——大限將至,自己的理想能看到實現嗎?自己的這些弟子能將墨者之學發揚光大嗎?這亂世會有一天可以終結人人安康嗎?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今日不知道怎么就有了這樣的感嘆,看著席地而坐的一眾年輕人,這些還算不得他的親傳弟子,但還是說了這些如秋風般蕭索的話。

「我這一生,罵過儒生豬狗不如,但卻對孔仲尼贊賞有加。唯獨一次不好的評價,便是有人問我,你墨翟說應該選聖人為天子。若是這么說,仲尼六藝精湛、通曉禮義詩書,這正是聖人啊,難道不該選他為天子嗎?」

儒墨向來不和,樹下的眾人當然知道。儒者說墨者是禽獸,墨者說儒者是豬狗。此時的儒生六藝尚有御射之術,墨者這邊更有劍客游俠,雙方不止動口而且動手,矛盾早深。

樹下眾人抬頭,都想知道自己尊重愛戴的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憶很久之前的事,從樹葉間滲出的陽光落在臉上將那些堆起的皺紋耀出斑駁的溝壑。

許久,老人的喉頭一動,緩緩說道:「我說,仲尼的那些東西,並不是他自己想的,而不過是前人所作他學習的,這就像是數著別人契約上的數字說自己有錢一樣,這算不得聖人,當然不能選他當天子。」

「當年武王伐紂後,廣封親戚、制定周禮,這樣自然是聖人。可如今天下已變,分封建制已然讓天下大亂,周禮古板以致無人遵守,這時候便是學了又有什么用呢?」

「何謂聖人?四百年前分封建制定下周禮夏君夷民的是聖人。如今星辰變化日月更易,再用那些當然便不再是聖人。誰能制定出如伐紂後分封建制的規矩、誰能制定新的善惡禮儀並使大家都遵守,誰能終結這亂世,誰才是聖人,才可被選為天子。」

「正如制作車輪,輪框當然要輮,但是輻木如果也要用火烤的話,便是不智迂腐了。輪框與輻條不同,四百年前的聖人又怎么能和如今的聖人一樣呢?這分封建制周禮禮制,便是輮輪,可惜如今這天下不是輪框而是輻木。」

人歲已老,其言必善,可眼前的這位老人卻說得方方正正,竟有幾分金鐵相交的堅定,其心如石,自信在身,當然可以說的擲地有聲,仿如碎落的翠玉。

現如今的世上,有資格這樣評價孔夫子的人不多,但眼前的這位老人絕對是最有資格這樣說的幾位之一。

已經故去的夫子太過耀眼,開創了私學先河,一生更是博學多才以至於人們不知道他最擅長的是什么,懂的太多處處都是光芒反倒讓人看不到最閃耀之處。

只有這些上一個時代的垂垂老者,才知道那位已經故去的夫子,最為精通的不是禮儀春秋詩書,反倒是駕車與射箭。懂得太多以致讓人不知道最耀眼的事什么,這才可怕可敬可嘆。

這樣的人,自然值得眼前這位先生的尊重。可即便尊重,若是理念不合,依舊臧否人物甚至隱有不屑之意。只怕心中還有些遺憾,恨不能早生百年與之相辯。

儒墨死敵不容,立場相悖。

但立場和智慧與勇氣都毫無關系,它只是一種經濟屬性的反饋,取決於社會地位。拋開這個不可更改的立場,此時最懂孔子智慧與勇氣的或許便是墨子。英雄總相惜。

俱往矣,風流人物俱往矣,可這亂世依舊沒有終結,之後數十年誰有會是這天下的風流人物?誰的學說又能在這混亂而嶄新的時代救萬民於水火?

墨子看著樹下的這些年輕人,想著那些比自己更早去世的親傳弟子,蒼老的身體生出一股豪情,暢言道:「當年子夏在西河收徒,你們也都知道他教出的都是什么樣的人物。西河出的人物,便是李悝、吳起、谷梁赤、公羊高……這些人的理念和仲尼所講的一樣嗎?」

「曾參便質問子夏,說你教的這些東西和老師講的不同,眾人卻都以為這是夫子的道理,甚至以為你便是夫子。你背叛了先生的道理,這是大罪。子夏痛哭,傷心欲絕。」

「仲尼逝去不過百年,他的弟子便認為他的道理可以修正了。」

「我的道理則不同。」

「就當世而言,非攻、兼愛、尚賢、同義這樣的道理,已經無可更改了。」

「舍棄我的學說和主張,而去另外學習別的學說,這就像是在秋天舍棄了滿地的粟米不去收獲而是去拾取別家地里剩下的谷穗。用別家的主張和學說,來攻訐否定我的學說,就像是雞蛋去撞擊石頭一樣。就算是砸碎了天下的雞蛋,這石頭依舊佇立,不會有絲毫的裂縫!」

「凡信我的,必可依之行大義。凡不信的,終會如擊石之卵,蛋液滿地,腥臭招蠅。」

這番話引來眾人一致叫好,唯獨適心里咯噔一下,愣在那里。

他實在沒想到墨子竟是這樣的墨子,這番話張揚無比,自信無限,甚至……如此狂傲。

震驚的念頭在心間一閃而過,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羞愧之色。

畢竟,這是諸夏的青春期,驕傲、勇武、張揚、對一切充滿了好奇。

即便老人,依舊透著棱角,扎的人有些痛,讓他這個習慣了圓滑無角的人將自信誤認為了狂妄。

然而值此亂世,不狂不足以為聖、不妄不足以傳道。

圓滑軟弱,不是這個時代的色彩,而且這樣的人也不可能在這樣的時代發出光芒。

庄子非議天下學說,品頭論足,開篇直言不諱地說「天下搞學術的人很多,一個個都認為自己的學問達到了頂峰」。當然他這個品評天下雖未明說但肯定也覺得自己在頂峰,這是裝逼於無形。

荀子點評十二子,把知名諸子挨個噴一遍,罵完還寫書紀念,除了夫子之外,不是蠢貨就是心術不正要么就是腐朽不堪,反正是沒個正常人。

儒墨互稱豬狗。禽獸與豬狗兩者之間罵的不亦樂乎,聽儒墨弟子交談就像是進了養殖場。

楊朱理直氣壯地一毛不拔、道視百家為蟪蛄蚍蜉、市井之間一言不合就殺人……遍觀此時的諸子,就沒有一個圓潤中庸毫無棱角的,因為退一步就會被別家學說逼死到絕地。

哪怕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夫子,遇到理念沖突的時候,也曾說過氣話:我要把冉求開除儒籍,你們要鳴鼓而攻之將其斗倒批臭!

這的確是個張狂自信彰顯自我堅持理念的時代。

適這樣的穿越者,雖然年輕,但在這個時代竟有些垂垂老矣的腐朽氣息,尤其是和眼前這位老人一比,更是如此。

可這份羞愧只是一閃而過,來不及思慮自己的陳腐,適的心頭想的卻是要趁這個機會再說上幾句加深墨子對自己的印象。

於是在眾人還在琢磨先生那番張狂之語的時候,適起身鄭重一拜,朗聲道:「先生說的沒錯,秉持先生的道理去做拯救天下的義舉,一定是可行的。如果沒有做成,那也不是先生的道理錯了,而是做的不對。正如用斧子去削木頭,若是劈的偏斜了,又怎么能夠怪到綳直的墨線上呢?」

這話說的很有問題,放在任何一個理念上都是通用的,很有些皈依狂熱症的意思,把墨家的道理換成任何別家,這句話聽起來也不違和,墨子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但適覺得,這時候說出來意義卻大不一樣。

眼前的先生的確棱角滿身自信張揚,的確睿智難敵心堅如鐵,但他畢竟老了。

不是老了便願意聽這些矯情的溜須之言,而是身體可以老,可自己踐行的道理在自己死後真的會流傳下去嗎?會不會門下也出現子夏這樣的人物?會不會有人把墨家之學也改的面目全非?

墨翟眼中精光一閃,緊緊盯著還保持著躬身姿勢的適,心中暗暗納罕。

這個叫適的年輕人不過是聽了幾次講學,平日根本沒有什么驚人之舉,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名字。

可今天這個年輕人卻屢屢說出驚人之言,之前誇贊了一句璞玉可雕,現在卻又聽到這樣的回答,不禁對這個年輕人有了些興趣。

他不在乎別人的贊美,但知道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真正相信自己理念的人。

適沒有抬頭,而是繼續保持著躬身的姿勢,沒有試圖去暗暗觀察先生的神色,背後卻隱隱有些被汗水沁出的涼意。

自己的家世和如今的現實,決定了想要在這個時代做出一番大事,只有成為諸子的親傳弟子一條路可走。在這個做飯靠盆看書論斤的物質精神生活極度貧乏的時代,平淡一生會瘋掉的。

身後的汗不斷的出,又被風不斷地吹干,許久都沒有等到先生再一句的贊賞。

「已是午間了,今天就講到這里,先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