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蘆葦有根桑有葚(下)(1 / 2)

「公田還是要去的啊。不去怎么行?除了公田的勞作,每四十家還要出一匹馬、三頭牛,作為打仗時候的戰車和牛車。這還要去割草、曬草飼養這些牛馬。公室若是要修繕房屋、夯實城牆,都要去的。」

「打仗的時候,我們就跟著戰車沖就是。農閑時候要演武,認得自家的戰車,跟在後面沖就是。要是打仗還要自己攜帶糧食,打贏了受到賞賜的都是貴人公子,卻沒我們的。」

「那些貴人公子有自己的田,也有自己的隸屬。我們的地是國君的,只在國君的公田上勞作。」

適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又問了幾句。

原本以為這些人是自由封建農民,現在這么一說,顯然是封建農奴。

比奴隸自由,但卻被嚴格地束縛在土地上;不像奴隸一樣一無所有,有自己的家庭有工具可以干副業,但禁止逃亡——所謂死徙無出鄉也。

禮崩樂壞時代,意味著井田農奴制開始瓦解;初稅畝,意味著實物地租開始取代勞役地租。

在新舊之交的現在,國君們選擇雙重盤剝。

既保留了井田農奴的勞役地租領主田和征召兵,又開始征收實物地租。

自己不這樣,別人這樣,那就是滅國絕祀。

於是,仁政這東西,國君都知道這是好的,可是誰都不用。

諸國分裂、亂世爭雄,仁政只是妄想。

或而言之,周禮也罷、井田也好,這都是規矩。

規矩的遵守,靠的不是人的自我修養,靠的是一個可以維持這種規矩的力量,一個可以讓不守規矩的人受到懲罰的武力。

可現在的天下,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後世做到統一規矩的秦國,還趴在西陲,尚屬於墨家的同情對象——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弱雞。

「大家每年家里能余下多少呢?」

適又問了一句。

提到這,有人嘆氣道:「哪里余下多少?」

「一升鹽要三個小錢,一石粟米也不過二十幾個錢。家里倒是養了條土狗,若是冬天賣了能賣個百錢。麻皮的話,一斤要一兩個小錢,更別說麻布了。好在媳婦們手巧,紡麻自穿,閑暇時一家人一起搓麻線,還能換幾個錢買鹽。還要余留下以備年景不好的時候,貴人放貸又怎么敢借,利錢都還不起……」

談及這些事,眾人也都紛紛倒起了苦水。

適則一邊應和著,一邊暗暗算了算此時的物價水平,也有了個大致的預估。

九口之家,沒有征召兵役且風調雨順的條件下,除去自己吃的糧食、鹽、畝稅外,全家能剩下個二十錢。

宋國的標准用錢是方足布,長得很像農具中的鐵鏟,也就是常說的布幣。

可能最開始的時候,真的就是一種青銅農具。

因為青銅農具凝結了眾多的勞動,所以交換價值很高,甚至可以在農人中作為一般等價物。後來大約是逐漸分離出來,鑄小變為方便流通的錢,但還是保留了原來農具的模樣。

宋國的方足布,大約也就是十二三克。

稍微一算一下,以銅作為此時的一般等價物來看,大抵的物價水平是五克銅換一斤糧食。

如今八尺長、二尺半寬的標准匹麻布的價格大約是十幾個錢。一柄青銅劍按八百克來算,九口之家需要在風調雨順的情況下,至少積攢五年才能集全家之力買一柄。豬狗之類的小畜生是百十個錢,牛馬之類的大牲畜就不知幾何了。

饒是生活如此困苦,眾人卻還是感慨道:「如今的日子很好了。我小時候城中的貴族們亂打一氣以致國君出逃。那時候要服役守城,沒有時間去耕種,這幾年沒打仗,過得真是很好了。哎……你說那些王公貴族們,整天打來打去的,打什么呢?這天下什么時候才能不打仗呢?」

適笑著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麻衣道:「這得問那些穿絲絹的,我又怎么能知道呢?貴族們打仗,我們卻要遭殃,這是什么道理啊?」

悄無聲息地煽動了一波不滿,也大致明白過來這些農夫的心態,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

「我曾聽人說,當年仲尼過泰山,看到一老婦哭泣,便走上前去詢問。」

這時候聽個故事不容易,眾人都伸長了耳朵,仲尼的名聲他們是聽過的,畢竟仲尼的祖先也是宋國開國國君微子的弟弟,加上孔子的弟子很多出自宋國,眾人早有耳聞。

適頓了一下,等眾人都靜下來又道:「那婦人緣何哭泣?仲尼的弟子子路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婦人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婦人的丈夫也被咬死了。仲尼便問既然都被咬死了,為什么不搬走呢?那婦人說,這里雖然有老虎,可是沒有苛政啊。」

眾人聽了這故事,也都跟著嘆息道:「老虎吃人,固然可怕,可至少你拿著戈矛能打死老虎。這苛政,又怎么辦呢?」

適點點頭,哀聲道:「當年聽人講《詩》,有《碩鼠》一首。我也不會唱,就念給你們聽吧。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圍坐四周的農夫聽到逝將去汝、適彼樂土的時候,一個個都跟著念叨起來。

適也不知道這個春秋的古魏國到底在哪,但卻知道《魏風》之中,絕大多數都是些諷刺現實、充滿反抗的詩篇。

這是一篇標准的農奴逃亡的誓詞,估計是哪個帶領農奴逃亡到野澤荒山的領袖制作並在共同起事的人中傳唱,發誓要一起逃亡到樂土當中。

這首歌傳唱於數百年前,這古魏可能遠在千里。

但歌中的樂土竟是撕開了時間與空間的桎梏,引得這些宋國的農夫暢想不已。

每個人夢中,都有屬於自己的樂土。

而當每個人的不幸都已趨近的時候,這夢的模樣竟也有了幾分相似。

當適問及眾人想象的樂土是什么模樣時,眾人七嘴八舌地開始了簡單而又讓人心酸的暢想。

「不打仗……」

「不用去公田勞作了,哪怕有什一稅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