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志明鬼聚眾氓(三)(2 / 2)

幸好這故事還未講,他便從身上摸出來十五個鏟幣,還未等往桌上一放,葦便問道:「這是做什么?」

「我想借兩畝地。用一春秋。這錢你們一定要收下,墨者行義並不是為了將來回報,你們若是不收便破了我心中的義。」

葦也不知道墨家的規矩到底是什么,猜想這墨家規矩還真多,又見適說的鄭重,看了一眼父親,便將錢收起來。

一畝地平均能收一周石的糧食,宋國已經有一部分私有制可以買賣的土地,但論租地這價格實在太高。

每畝地要交什一稅,大約是一個半銅錢,這十五個的銅錢已經是一畝地的收益了。

蘆花奇道:「你剛說你不會種地,要土地做甚?」

適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摸出那包種子,還故意朝門口看了看,這樣刻意營造的凝重氣氛引得飯前眾人都凝神屏息,鄭重不已。

「我曾遇到一位奇人,他給了我一包種子,據說這包種子可以救濟天下。我只能在這里種下,你們也知道公室貴人貪婪無厭,我不想被他們得去。」

蘆花心想,連你都稱之為奇人的人,那將會是怎么樣的人呢?她倒是沒有關注這包種子,只是感嘆原來村社外面竟這么大,有這么多奇怪的人。

葦關心的也不是那包種子,而是貪婪無厭這四個字。

貪,在此時的意思很特別,對這些村社農民而言這個詞更為特別。

原本的九取其一耕種公田的勞役,是正常的,也是習以為常且接受的。

而授田之下的收獲還要繳稅,國君貴族試圖從農夫的份田中再剝奪一部分的行為,在此時就稱之為「貪」。

此時的貪不只是後世的那種意思,還有一種私產屬於自己不可侵犯的懵懂覺醒。

悄聲咒罵了幾句之後,眾人的心思才放在那包被適珍之又甚的種子上,眼神中滿是好奇。

「想看看?」

幾個人都連連點頭,適想了一下,伸出手指從包裹中捏出了一枚種子,舉在半空。

此時金烏將墜未墜,斜掛天地之間,早沒了正午時分炙烈似白的氣勢,如血而似火。

各樣雲霞在無風的空中凝滯,染上火燒一般的色彩。

矮小的糞土之牆,竟擋住了西邊的那輪照耀天下的太陽,只留了一股淡色的光澤沿著牆頭斜折進來。

那枚種子就在這一抹斜折進來的陽光下,與那抹夕光融為一體,分不清那股亮麗的黃到底是種子本身的顏色還是後羿留下的余燼之澤。

表面光滑,圓潤晶瑩,一如宋國特產的莫難之珠。不似麥那般細長,也不似麥那般內斂,以至於麻色的麩皮全然擋住了里面細膩的粉,而是在淡黃色玉澤之下隱透出里面的精華。

同是剔透,色如日月,卻又不像是稻米那樣小巧精致,不似稻米那般糠、皮、殼、粒分明,一穗稻總能分出三六九等,精、粗、糙層層分離,貴賤有別。而此物若是為糧,人可食,雞豚狗彘之畜亦可食,向來斷不會如同拿精米喂畜生那般心疼。

若論顏色,與黍米最是近親,可模樣卻要大氣的多,乳童小指大小的身軀更令農夫欣喜。

可大未必一定好,譬如菽豆,粒粒飽滿,像極了那些貴家的姬女。然而圓潤的菽豆產量很低,除了做羹菜必用之外,種的不多。這枚種子個頭不比菽豆小,可卻只有玉潤而無珠圓,像極了農夫瘦削的臉頰,透著那么一股說不出的寒酸。這份低賤的模樣,總會比菽豆產的多。

大未必一定好,但小有時候一定不好。譬如粟米,小若蟻卵,手有不慎落在塵土之中,挑揀起來也自麻煩,收獲之時尤甚,年老弱嫗盤坐於地,不認辛苦與塵土共朽,可怎么挑揀也挑不干凈,秋雨之後場院芽苗翠綠,望之心疼。這枚種子,便無此虞,失手打翻就是三歲孩童異能拾撿。

五谷之麻,多以衣用而非食,之前適曾說這奇人給他種子的時候可以救濟天下飢饉之苦,自然是吃的。

可這樣的種子,饒是葦曾出征,也曾去過齊魯衛鄭,算是見過些許世面,卻何曾見過這樣的種子?

既是未見,奇人之說必是真事。況且這種子非此一種,奇人有說能救天下飢饉之苦,產量必豐。

葦猜測,若是長得如同黍宿一般,又是這樣大粒,一畝或可能收一石半。

什一之稅,早有定數,這多出的半石便是農人自己的了……若是公田也種植,公室貴族歲用既足,說不准便免了什一之稅呢。

夕陽下的這么簡單卻神秘的種子,已經足夠葦做一場好夢。

當院牆終於擋住最後一縷斜陽的時候,葦才如夢初醒,顫抖著喉嚨,帶著諸夏農人天生的那種對糧食的虔誠,問道:「這……這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