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利人謂巧思故舊(2 / 2)

墨子一直聽著,時不時頷首稱贊,偶爾拍手以為啟發,更偶爾的時候皺眉似乎對一些做法並不認同。

這故事過於精彩,禽滑厘講了好一陣,一直講到了宿麥、木制的撒籽器等等他或是親眼所見或是聽說的事後,問道:「先生,這個適既不是你的弟子,他這么做,難道要對我墨家不利?」

墨子記憶力極好,禽滑厘這么一說,他便想到了半年多前的事,那個雙眉秀麗的鞋匠之子。

禽滑厘問他認不認得,墨子笑道:「這孩子啊……我還真見過,還誇過他一句璞玉可雕。」

當即又將那次刺柏樹下的一些言論復述一遍,墨子嘆道:「當時我就想,他一個鞋匠之子,怎么會知道那些事?如今看來,竟是我看走眼了。」

禽滑厘又道:「先生不知。那人在村社間做出好大事,名傳數丘。百余人聽他宣講他所說的墨家之義。既然先生不曾教他,那他難道真的只靠聽說,便悟出了這墨家的大義?還是說,他是別家之人,想要對我墨家不利?」

又想到聽來的適做的那些事,無論是心思還是行為,都稱得上是個墨者。

他又問道:「先生,這人如果不是心存不良,那算不算是墨者呢?」

墨子聽到這話,大笑一陣,緩緩地講起了一個故事。

「厘,若有一物,毛色火紅、蹄子有四而分瓣、頭上有犄角、眼睛很大、可以拉車、又有七八尺高。若是母的,能和公牛生出小牛;若是公的,能配母牛生出小牛。可有人卻偏偏說這是豬,那么他到底是豬還是牛呢?」

禽滑厘笑道:「這是牛。」

「厘,若有一牛群,極為壯大,盡數容下了天下之牛。有一日,這牛群說,凡是在牛群中的,就是牛;凡不在的,必不是牛。有我上面所說的那物,卻不在這牛群中,對於這個牛群而言,這是不是一頭牛呢?」

禽滑厘皺眉思索,搖搖頭,又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說道:「先生的意思,是問我,咱們墨家到底是牛?還是牛群?」

墨子撫掌大笑道:「你是最能領會我的道理的。我們是牛群,不是牛。牛若無群,則虎狼食之不可抵御,各向東西南北不能成事。」

「他是墨者嗎?不是。他做的是墨者該做的事嗎?是。但終歸,他不是墨者。」

禽滑厘點點頭,知道先生向來要求一個墨家、一個巨子、一種規矩、一種大義、一種是非觀。

這樣才能聚眾義而成一義,尚同齊志。

然而,在此之前,沒有墨者的教導,斷然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所以但凡那么做的必是墨者。

可如今這個叫適的人,卻是前所未有的情況,自稱墨者,行墨者之義,卻不是墨者。

禽滑厘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做,墨子又笑道:「按剛才的故事,世間的牛有兩種。一種是牛群之內的,一種是牛群之外的。若這頭牛不去驅逐牛群中混入的馬,不去將牛群之外的牛拉進牛群,那就是不智了!」

「這個適啊,正好與勝綽相反,也與那些只知小義俸祿而不知大義的『墨者』相反。此人入墨,於我墨家大利,也與這次招你們回來這件事大為有利。是做勝綽?還是做適?這是這一次所有墨者必須做出的選擇。」

禽滑厘聽到這,終於松了口氣,心說只要先生親自出面詢問,這人是不是心懷不軌便可以知道了。

他想了想在村社間的那些事,笑道:「這人是不是心懷不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子膽子頗大。」

「他曾和村社眾人說,等先生從齊國回來,便要來找先生,請先生幫忙做一木工器具,說是套上牛馬一日可耕百畝地……若此言是真,他還真不怕自己這偽裝的身份被揭穿。」

墨子本是個極其喜好鑽研的人,聽到木工器具更是見獵心喜,急忙問了幾句,禽滑厘復述一遍簡易的錘麥種的小玩意。

他極聰慧,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關鍵,拍手道:「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此物,大善!此人,大巧!」

拍手之後,卻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歡喜之色在臉上斂去,剩下的卻是些說不出的老人才有的落寞。

墨子已老,但很少感嘆已老,更很少做出這種落寞之色,禽滑厘大為不解。

片刻後,墨子忽然起身,沖著南邊嘆了口氣,解下了自己的腰間束帶,竟有些睹物思人之意。

禽滑厘知道墨子一聲不娶,更沒有什么思慕的女人,更沒有仲尼見南子這樣的花聞,這腰帶自然不會是女子所贈。

「幾十年前,我前往郢城見了公輸班,就攻宋之事相辯。我解下腰帶作為城牆,互相攻伐,最終勝了他半籌。走時,我將腰帶送與他,他將腰帶送與我。如今斯人已逝,我也老了,論及這時間木器精巧,再無人能超越我與公輸班。」

墨子舉起腰帶,長嘆一聲道:「剛才聽你說那種可以一人種百畝的木器工具,忍不住心有所感。我年輕時好斗好勝,凡公輸班做出的,我必做出以回應。若現在他還在,我便是認輸又能如何?與他合力,按那適所說,做出種種順應天志節省人力之器具,又能救濟天下多少飢饉之人?又能解困天下多少操勞之輩?」

「我曾對公輸班說,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他深以為然,自此之後不再做木鳶之類的巧物,想來若他還在世,定會將做出此物為生平第一得意之作!」

墨子緩緩地說出幾十年前的舊事,托著這條腰帶,第一次發現自己,老了。

不是怕死,是怕這大利天下之物,來不及做出、來不及利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