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少長畢至群英萃(一)(2 / 2)

…………

村社十五里之外,適正和人眺望遠方,以解那些人思鄉之情。

村社之前半里,公孫澤正駕車經過。

適和他定的十年之約,聽起來極有道理,十年學射才能學會射中真諦。

他事後也想過,覺得自己可能被騙了。

這個適又不是曾參那樣的人物,妻子為了哄孩子說要殺豬便真的動手的人……公孫澤怎么也不能把狡猾而又善辯的適與這樣的形象聯系在一起。

然而他自視君子,說到便做到,遵守君子之約。

這一次來,既不是為了吵架,也不是為了辯論。

上次回去後,他詢問了很多人,可誰都沒聽說奚仲跟隨夏禹征伐九夷傷殘的事,甚至一些博學之士也說根本沒這回事。

當年鎬京被毀,許多典籍被付之一炬,眾多三代的歷史就此遺失。

孔子博學,是因為看到了這些上古典籍,明白周初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制度,又從殷商那里得到了什么經驗。

公孫澤雖和適理念不合,但也是個好學之人。

心說難道這人看過什么鎬京被毀之前的古籍,所以才有這樣的記載?

他一問那些先生,說是奚仲是不是殘疾了,立刻被先生臭罵,問他聽誰胡說?

又說起流血漂杵之事,先生又頻頻點頭,認為此解甚對,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因而他也不確定奚仲殘疾這件事是不是胡說。

如果是真的,倒是要多問幾個問題,只是不要聽他說那些無君無父之言就好。

如果不是真的,那這人可真是個小人了,小到為了辯勝自己連典故都敢編造,簡直無恥。

公孫澤看不上墨者,深含敵意。

當然不止是因為教授他的先生那么說,所以他就這么做這么簡單。

無君無父之學,自有其無君無父之言。

公孫澤至今記得數年前墨子在商丘講學,自己聞聽過墨翟的大名,就去聽了一陣。

墨子那一場講學也沒說幾句話,但只是這幾句,就讓公孫澤這一生再不可能學墨者之學。

當時,有人問墨翟,說當年楚國的白公勝作亂,驅趕走了楚惠王,用劍逼著王子閭成為楚王。王子閭寧死不答應,這樣看來王子閭就是仁義之人啊。

公孫澤也知道這件幾十年前發生在楚國的事,當時還想這還用問,這王子閭正是伯夷叔齊那樣的人物啊。

可不想,墨子聽了後,撫掌大笑道:「王子閭這個人啊,腦袋有問題。要是楚惠王不是個仁義之君,你王子閭就該當楚王做仁義之事,這是大義;假如白公勝是個殘暴之人,那么你王子閭更應該拿到楚王之位,找機會誅殺白公勝,不要讓楚人承受殘暴之事。」

「所以說,王子閭距離真正的大義還遠著呢,這是愚笨的仁義,不是真正的仁義。」

「再而言之,那白公勝難道就真的有罪嗎?」

「當年他爺爺平王搶了他父親的未婚之妻,他的叔叔本該是他的弟弟,他父親也因此逃亡鄭國被殺,白公勝想要復仇楚惠王卻收了鄭人賄賂不發兵。」

「這時候還不發動兵變驅趕楚王以發兵復仇,就算以那些儒者來看,這也稱不上是個人了啊。我們墨者只不過認為他是愚笨的仁義,這已經是稱贊了啊。」

對三觀已經成型的大人而言,有時候兩句話就可以讓人做出判斷,是親近還是敵視。

就是墨子的這兩句話,已經讓公孫澤做出了一個決定:此生再不聽墨家之義。

這番話更讓公孫澤確信,墨家都是一群無君無父之人,若墨家得勢,將來天下必然大亂。

這兩句話,哪有一句君臣之義?墨子甚至將遵守君臣之義的王子閭說成是愚笨的仁義,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孫澤當時發誓,這輩子定不會信墨家之義,卻不代表他不和墨家的人交談。

發生在過去的故事,可以成為今天的借鑒,公孫澤相信這句話,也明白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解釋會有不同的意義。

就像王子閭之事、《詩》中之意,等等這些,儒者和墨者對同一件事的看法根本不同。

有罪的並不是那些故事和史書。

有罪的只是解書的人。

同樣的故事,有不同的解法。

因而公孫澤回去之後問不清楚奚仲隨大禹征戰以至殘疾的事後,又來到這一處心存厭惡的村社,想要問清楚適從哪里知道的這件事。

如果對方說不出,自己便可攻訐墨者編造歷史。

墨者隨意解讀歷史已經讓公孫澤怒不可遏。

他想,如果日後掌握了《樂土》僭詩中的那種草木做的書寫的東西,大肆傳播編造的歷史,那還了得?

別家如果都用竹簡,靠先生解義;墨家卻靠那草木之帛刊行天下,這天下豈能不亂?

若這個適,真的弄出了草木之帛,到處寫他們墨家的東西,天下半數之人都能看到,自己又怎么和他們爭?

自己還用竹簡,別人卻用草木之帛,天下之人自小看的、學的,又是誰的解書之義?

所以他這一次來找適,就是當面問清楚,奚仲之事到底是真的,還是他編造的。

駕車而行的一路,他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從上次的失敗中吸取經驗,這一次一定不能讓墨家的詭辯之術得勝。

正所謂防微杜漸,這種隨口編造歷史的行為加上《樂土》中所說的草木之帛,可比那首讓他認為順非而澤當誅的《樂土》更嚴重,必須讓墨者發誓不編造史書上沒有的故事。

待他靠近村社後,就見到村社的空地上已經圍了一群人。男人不多,大多是女人,還有些帶劍與戈矛的人,隱隱還能聽到一個孩子的罵聲,和鞭子抽打的聲音。

公孫澤離得遠,聽了幾句,只聽那孩子罵道:「我不說!打死我也不說!」

又傳來一個人的喝問:「你說你不說,那就是說你知道,快說,也免得些皮肉之苦!」

只是兩句話,具體發生了什么事公孫澤也不清楚,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念。

「這孩子有些愚笨,你說你不說,那豈不是告訴別人你知道嗎?」

這念頭一閃而過。

只是一閃。

公孫澤立刻搖頭,臉上一紅即刻三省其身。

「公孫澤啊公孫澤,這孩子不說謊,正有君子之風。你不先想從他身上反省自己,卻閃過一絲嘲弄的念頭,這不是君子所為啊。要引以為戒啊,不可再這么想。此事必要記住,回去反省己身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