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刑鼎未鑄規已成(下)(1 / 2)

太陽落山後,村社里的人三三兩兩地走向了平日夜里聽故事的地方。

村社中點不起蟲蠟。

有一點油脂不如自己留著吃掉,哪里舍得用來照明。更別說如司城皇府苑中點燃的明亮的、來自齊國海中的鮫人油。

墨子和一人如同看客一般,也一同走了過去,想要知道適會怎么處理桑生這件事。

與墨子同行的人,墨者稱其為摹成子。

摹成子是鄭國人,在未成墨者之前,最佩服曾經的鄭國執政子產,精通子產曾頒布的刑書。

子產謚號為成,摹成子便給自己取名為此,是說想要做子產那樣的人,在墨者之中專管賞罰之事。

在子產頒布刑書之前,各國用的都是貴族掌握有最終解釋權的秘密法。

所謂「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如果讓氓隸知道了法律,那么便不能威不可測,貴族也就喪失了最終的解釋權和判決權,甚至可能會有「刁民」拿出刑書上的條文說貴族的判決不對,這是萬萬不可的。

摹成子也是低級貴族出身,但卻支持成文法反對秘密法。成為墨者之後,更是相信墨子所說的三表之規,制定法令要依照那三表。

在知道了桑生的事後,他也考慮了一些,但卻怎么也找不出最好的解決方法,能夠對有賞而錯有罰。

今日就算墨子不叫他一起,他也會隨著先生一同來看看,看看適到底會怎么處理這件事。

兩人結伴而行,來到那間土屋外的篝火旁,和村社中的人打了聲招呼,就坐在一旁烤火。

村社的人在忙完了一天的事,正在討論桑生的事,幾個人還為此發生了爭論,有些竟然面紅耳赤。

墨子忽然問摹成子道:「你看這里像什么?」

摹成子笑道:「先生不說,我也想說。這里倒像是當年在新鄭附近的那些鄉校。」

墨子想說的正是這個,微微點頭。

當年新鄭附近,鄉校頗多。凡傍晚,總有城中之人相聚,或歌或酒、或論國政、或論君伯、或談施政得失。

鄭大夫然明對此很不滿意,曾建議子產毀掉這些鄉校,認為這樣下去人們肯定會不安分,而且這些鄉校之中總會傳播一些激進的想法,動輒對七穆上卿或鄭伯制定的政策加以評價。

然明的意見遭到了子產的回絕,並認為這可以知施政得失。

然子產逝後,鄭國的鄉校已經全部被毀,禁止再有這樣類似的東西出現。

摹成子又聽了一陣篝火旁的議論,評價道:「先生,這里又和曾經的鄭之鄉校不同。鄭之鄉校,各論東西,爭執不休。這里雖然也有爭執,但聽他們這些人話中所依照的道理,又都是我和先生所熟悉的道義。鄭之鄉校,東西分別,各有其義;此間鄉聚,東西之別,俱為一義之下。」

墨子仿佛沒聽到這番話,沒有做出回答,而是盯著正在燃燒的篝火。

看著篝火中燃起的火苗,想著短短兩日之內所見所聞,許久嘆息道:「從昨日到現在,這處鄉聚之所是第五件讓我驚異的事了。」

他不知道想到了適和他無意中說起的哪句話,沉默片刻後忽然問道:「成,如今天下的墨者,有多少?」

他是巨子,自然清楚。

摹成子知道先生這么問必有深意,回道:「真正的墨者,即便不算勝綽那樣的人物,四百有余。」

墨子又問:「若這四百有余,人人均按適這般行事,有他這樣的本事,又能讓這樣的鄉聚波及到多少地方呢?」

摹成子回道:「先生,若是公室公子不管,一人可讓一甸之人聚如此。適有才智,更曉天志,有良種與賭斗來的金錢,還有磨盤連枷等物,用了半年。人的聰慧是天生的,但智慧和天志是可以學習的,良種是可以收獲的,所以若按先生所說,三五年是可以波及到四百甸的。」

墨子嗯了一聲,拿起一支木棍扔進火堆中,又問了一個在摹成子看來似乎和這件事毫無關系的問題。

「昔年太公望封於齊,地有多少寬廣?」

摹成子沒有思索先生為什么會忽然問這個,便隨口答道:「不足五百甸。」

墨子正要繼續問下去的時候,篝火旁有人喊了一聲:「適來了!」

他是個信義之人,既說過只看不說,便真的只看不說,沖著摹成子點點頭,示意讓摹成子也不要說話。

風塵仆仆而來的適,早就看到了墨子。

但他知道墨子的性子,既說了只看不管,那就真的只看不管,所以也沒有刻意去說什么。

篝火旁村社眾人和適相處的久了,墨子名聲極大,終究不如更親近熟悉的適。

眾人見適到來,紛紛嚷道:「適,桑生的事總要解決。」

「就是,六指總不能白白挨打?」

「要不是昨日墨翟先生親來,你也會被打,那些種子可能都會被搶走。」

適一來,眾人便讓開了一條路,很自然地將適讓到了篝火旁。

眾人也不再是圍著篝火形成一個圓圈,而是圍著適成了一個扇面。

適壓壓手,眾人也都安靜下來。

「這件事是關乎到村社眾人的,總要眾人一起商量出個結果。但是又能怎么辦呢?土地是君上的,授田與你們,你們並沒有權力驅趕走他;刑罰又不是我們可以動用的;六指挨打也未必是桑生的本願,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

六指跟在適的旁邊,嘟囔了一句道:「他還說你害了他呢,說你是惡鬼呢。」

眾人也很不滿這番話,適笑道:「他說我是惡鬼,我便是了嗎?」

村社一人站出來道:「那就這樣算了?」

適搖頭,說道:「我是這樣想的。我先問一句,大家聚在一起,是為了什么呀?」

這樣的話,適已經灌輸過數十次。

一問,便立刻得到了幾十個人共同的回答。

「當然是為了你常說的交相利。如今你只買了幾頭牛,村社人多分不過來,一些事也不是一家可以做的,所以要交相以利,互助為人便是為己。只是為了得利。」

墨子在一旁暗暗點頭,心說這樣的道理,即便是一些新入的墨者也未必能夠想通,這些村社中人想的倒是透徹。

轉念再想,又明白了造成這種區別的結果:村社的確是交相得利了,終究還是一個利字。

適聽到這些人都這樣說,便道:「我講個故事吧。世上有這樣一群牛,都是黑色的。這些牛彼此互助、犄角向外,抵御虎狼。忽然有一日,一頭牛的毛色變成了白色……假使在這群牛看來,白色就是最大的罪惡,那么應該怎么懲罰這頭牛呢?」

眾人一想,便道:「那就將他驅逐出牛群。」

適道:「既然這個故事是這樣的道理,那么這件事還沒有解決嗎?大家在此相聚,近是為了交相得利而互助,遠是為了樂土將有一日實現。但桑生並不相信,那么大家就不再與他交相得利就是。」

「收回授田,那是公族的權力,所以公族可以用收回授田的方式懲罰。罰沒錢財粟米,與軍賦絲帛粟賦並無二致,所以那也是公族可以動用的刑罰。」

「對我們來說,交相得利,另其不能得利,便是我們可以施加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