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二)(1 / 2)

在適講這一切的時候,墨子一直在盯著適。

上次圍繞著適偽造的《山海經》的談話中,墨子已經知道了適與自己的分歧。

他雖然熟悉適不過一年,卻能了解適的為人,知道他既然說了那分歧,恐怕便難以改變。

所以墨子想聽適會不會趁著這個機會說他的想法,而不是墨者七悟害與眾墨者聽他講述後一致同意的說法。

這兩者有區別。

現在適帶著金烏冠冕,在萬眾面前侃侃,墨者全力配合,但他只是作為墨者的口舌,而非墨者的巨子,也非單獨的人。

他已經開口,便無法阻攔,所以墨子想知道適會不會違背他自己提議制定出的墨者規矩。

墨子身邊有死士也有善射者,甚至他可以派人站在適的身邊。

但他沒有這樣做,只是聽著。

他不惜用萬民可能的聽信,來換取判斷適的為人。

因為他覺得適很重要,重要到可以用萬人聽到的話來看看適到底是不是個真正的守紀律的墨者。

所幸,適說的一切都是那些已經和眾墨者們商量好的東西,包括鬼神之說。

適知道,自己這是和墨者鬼神之說的糟粕妥協,但這種妥協其實最終還是他贏了。

天啟的天帝、與自然的天帝,都是天帝,然則根本不是一回事。

當他說出混亂狀態的黑暗森林之時,便意味著天啟的天帝死了,剩下的天帝鬼神只是一個符號。

不是天帝喜歡人們去兼愛、去同義、去制定某種律法。

而是天帝讓世間有了人,而人的存在便是合理、便是天帝的喜好。

所以再由人的逐利推導出了同義、律法的合理性,與天帝的喜好毫無關系:天帝喜好的只是人本身,而不是好的人的好、愛的人的愛、善的人的善。

這一點善於辯論的墨者一定可以分得清,但卻不會反對。

天帝賦予的只是人本身的生命權、私產權這些東西,卻沒有賦予他的喜好與厭惡,這些律法不是根據天帝的喜好,而只是根據人性逐利的推導,所謂墨辯的說知之法。

這是最大的區別,也是最難以察覺的修正,更是一種適贏了所有墨者的妥協。

墨子或許還不能察覺這種修正,對適的選擇很滿意。

因為他知道適在這種時候,是可以開口講任何自己想講的東西,沒有人能夠阻攔。

但適沒有講,而是尊重著數日之前相辯之後的結果,只做了墨者的喉舌而非自己。

所以墨子背著手,知道適的目光並不在這里,卻還是沖著遠處的適點了點頭,以作無聲的、甚至適看不到的鼓勵。

台上帶著葵花冠冕的適,並沒有看到墨子的鼓勵,甚至看不到太多的動靜。

頭上的葵花冠冕遮掩住了自己的眼睛,也遮掩住了別人看他的眼睛。

花盤上有一只野蜂在采集花粉,為自己的生活忙碌,一如這些聚集在這里的人為了自己的利。

適等待著沉默、沉默後的爆發、爆發後的再一次沉默。

他沒有去看台下的一切,只靠著雙耳去聽。

此時此刻,仿佛東臨碣石,聽取滄海。

那些沉默與爆發,如同漲落的潮水,一波波沖來、一波波退去。

從那些質疑、驚訝、疑惑、支持、吶喊中,他聽到了自己的希望,也聽到了墨者的希望。

最前面的那些人,多是沛邑的手工業者、工匠會的成員、各個村社選出的人、商丘村社的那些最早接觸這些學說的人。

適能聽到,他們已經接受。

但後面那些人接受,還需要一段時間,需要那些言辭順暢的墨者引導說服這些人。

最前面工匠會的一些和墨者最親近的手工業者先問出了自己的疑問,他們按照約定沒有直接去問適,而是問了安排他們身邊的墨者,由他傳達。

因為這些人是很親近墨者道義的,所以只安排了年齡尚幼的六指在這里。

一個木匠問道:「小墨者,你們墨者以前總是談及禹聖,難道禹被稱作聖王,也是因為這樣的道理嗎?」

六指復述了一遍木匠的疑惑,確認無誤後跑到適的耳邊說出,適又做出了解答,由六指傳遞。

他雖年幼,可終究跟隨適很久,口齒已然清晰。

回來後說道:「是一樣的道理。」

「大禹時代,風雨交加、河流阻塞,大河之下萬眾皆為魚鱉。於那時,人們最期待的,就是能夠治理洪水。」

「於是人們出讓了自己自由自在的權利,跟隨大禹櫛風沐雨、磨光了腿上的汗毛、磨厚了手中的繭子、甚至累死在河川之畔,來換取自己和自己的後代子孫們不成魚鱉的利益。」

「大禹做到了,所以被人們稱作聖王,並且一直傳頌。難道不是這樣的道理嗎?」

「如果大禹於現在,於風調雨順的時候,來到泗水岸邊,仍舊是櫛風沐雨磨光腿上汗毛三過家門而不入,不去管天下最為為害的紛爭,卻依舊挖河,難道天下人還能夠遵從嗎?難道還能尊他為聖王嗎?」

「上古之時,大禹也是櫛風沐雨,假如現在也是櫛風沐雨,前者卻是聖人後者卻算不得聖王,這難道不是因為每個人最想要的利已經變了嗎?」

「所以,讓禹成為聖王的,不是因為他櫛風沐雨,而是因為他能夠讓眾人得利,也履行了與天下簽訂的契約,所以能夠成為天下共主並建立了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