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二)(1 / 2)

作為翟璜門客的任克,其實很喜歡沛縣風中的味道。

那是一種讓門客心醉的、洋溢著傲氣的味道。

隆隆的馬車經過別處鄉村的時候,人們或是躲避或是恐懼,往往都是低著頭,因為駟馬車距離那些農夫極遠。

然而當任克抵達沛縣的時候,路邊忙碌的農夫當然也會好奇地看看這些馬車,但身子卻站的比別處要直一些。

他原本以為只是自己的錯覺,直到他聽到有墨者在那宣講什么人無老幼貴賤皆天之臣的時候,才明白那不是錯覺,只是沛縣的農夫認為駟馬車上的也不過是人罷了。

或許有一天,他們的子孫在沛郭鄉校里學到了東西,便可以取而代之。

這種心態從農夫的眼神、笑容、或是忙著地里的事只是偶爾抬頭擦汗瞬間的一笑,展現的淋漓盡致。

門客,於士的身份高度重合,尤其是井田制逐漸被破壞的時代,這種身份的重合更為明顯。

這是一群最有雄心的人,他們為了施展抱負,可以做到常人難以忍受的一切,而他們也是最相信人無高低貴賤的一群人——因為他們不貴,所以他們便不信。

一百多年後的沛縣,有個十七歲的少年聽聞著信陵君的故事,孤身一人從沛縣走到了魏國,便去做了繼承了信陵君衣缽之人的游俠兒門客,很久後高傲地看著始皇帝的馬車心想,大丈夫當如是。

士貴耳,王者不貴!

這是每一個門客游俠兒還有那些此時落魄的士,隱藏在心中的驕傲,這種驕傲讓他們也喜歡沛縣這種連風中都帶著驕傲的味道。

憑什么有的人出生就是王公貴族、有的人出生就要落魄低賤?

敢於想憑什么,心中便有一股不平氣。

有資格想憑什么,心中便想著做一番事業。

坐在馬車上的任克喃喃道:「墨者是想人人為士?」

一旁的參乘奇道:「人人為士,豈非夢囈?人縱然如墨者所言沒有高低貴賤皆天之臣,然有人愚笨有人聰慧、有人可力舉千鈞有人卻五短身材……」

任克大笑道:「士在心氣,而不在技。晏嬰身矮卻有才,即便無才,便是崔子作亂弒君之時前去痛哭不懼斧金飄然而去的心氣,便足以。若諸夏天下人皆有士之心,這天下又該如何?」

參乘不答,許久問道:「無士之能,而有士之心……是什么樣?」

馬車上的任克不知道怎么回答,許久指著遠處幾名毫不在意這些馬車、拄著農具,笑呵呵地朝著這邊指指點點、仿佛在和旁邊的人說這車笨重地不如墨者的雙轅車的農夫,緩緩與參乘說道:「或許,那就是?」

參乘若有所思,片刻後經過了一片古怪的田地,似乎那便是墨者種植的新谷。

任克遠遠觀望,他只是聽過,並不曾見過,便叫人停了車,自己走下去。

地邊,幾個人警覺地看著任克等人,這些人都穿著農夫常穿的短褐,神色警覺卻不懼怕。

沿路所見沛縣之民風,任克早已習慣,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和這些農夫交流。

他不是真正的貴族君子,因此並不輕視稼穡之事,也沒有覺得和農夫交談會污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怕這些農夫聽不懂自己的話。

不想那些農夫中一人挺身,極為標准地見禮之後,用很是正宗的雅語問了幾句話。

任克心中一驚,隨後想到這里是墨者行義的沛地,墨者又多短褐,心中暗暗羞愧於自己剛才的想法,還禮之後只說自己來看看。

又說自己奉魏侯之命來拜謁墨翟先生,並故意詢問廩丘揚名的勝綽是否在此地雲雲。

那墨者也不說破,心知肚明,指了指遠處的道路說先生就在遠處。

任克暗暗觀察著那些仔細耕種過、施撒過糞肥淤泥、用水灌溉過、長勢良好的奇怪谷物,驚奇於一尺多長的玉米棒子露出的、仿佛貴姬牙齒一般的內涵。

心中終於明白為什么那些人會如此重視這些東西,這東西真的是可以改變天下的事物。

吃驚之余,也沒有再多看多問,上車繼續前行。

距離他們不算太遠的南面,楚人的車隊也在不斷靠近。

墨者聚集的沛郭,就像是一塊磁石,將兩柄此時天下最鋒銳的劍聚集到一起。

楚人也一樣驚嘖於那些新奇的谷物、驚嘖於沛縣此時處處種植的大豆和那些高聳奇怪的「磨坊」。

車上的禮物很多,他們要的不是人,而只是這些新奇之物。

不是楚國不需要人才,而是楚國連自家貴族的利益都難以分配清楚,自然不願意又引入一些人才。

三晉封侯的嘉禾故事,已經傳為美談。

這些楚人或許沒有見過嘉禾,但墨者無意中的行為,卻借助了周天子的力量將墨者有嘉禾新谷的事傳遍了天下,讓墨者的名聲更甚。

楚王將這些新谷比作純鈞,隱隱也有周天子以嘉禾之名封侯的緣故。純鈞劍也不過能換一城,可這新谷嘉禾卻與封侯事相綁在一起,另有一種不同而高貴的氣質。

…………

楚人向北、魏人向南。

路只有一條,總要相遇,就像兩國無數次在宋、鄭兩地相遇一樣。

就在靠近沛郭鄉的道路岔口處,兩國的馬車互相停住,上面的甲士們紛紛抽劍拿戈,大有捉對廝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