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零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三)(1 / 2)

楚王心道:「我若是稼穡之農、繳賦工商,只怕我已被墨者說服。幸於農人愚笨,只是動搖,尚可穩住軍心。」

「嘗聞昔日燭之武以口舌退秦伯、申包胥以口舌求秦師復楚、曹沫以口舌迫齊侯盟魯……卻不想墨者口舌之利,竟要試圖說動萬軍!」

楚王又看了看城頭上已經被大盾護住的適,心中贊賞這番話講的極好,表面上卻又要做出一副憤怒的神情。

君權最大的敵人,是貴族。

自耕農可以接受一位開明專權的君主,勝於去接受那些亂七八糟的封君。

君王願意接受一群擁有自己的土地、將賦稅直接繳納給君王的小農,勝於有無數掣肘的封君。

墨者的很多東西,適還沒有說的那么露骨,留下了足夠的缺口——似乎君主可以作為最好的上下同義的制度,至少現在看起來這一點還有理論上的可能,還沒有完全被封死。

因而,在與君權相爭之前,墨者最大的敵人反而是那些分封貴族,這一點因為墨者暫時弱小,而似乎可以被君王所利用。

楚王不是傻子,相反卻雄心勃勃,於是不可避免地認為那些「蠹蟲」確實如墨者所說。

可是楚國的「蠹蟲」太多,而且蠹蟲識字、蠹蟲學文、蠹蟲學射,而還沒有足夠的不是「蠹蟲」的階層來替代他們。

於是,楚王下令,讓身旁的精銳弓手朝城頭拋射,以壓制城牆上那些還在嗡嗡喊叫的聲音。

楚王聽不太懂,但卻能從那些農夫的態度上猜測這些墨者不一定又說了什么煽動人心的話。

幾輪羽箭之後,城上的聲音被掩蓋,但也沒有射中人。

城外那些靠前的楚軍開始後撤,弓手停歇的時候,墨者又換上陽夏口音、方城口音、楚郢口音不斷喊話,並不是為了讓人聽到,而是為了讓楚人後撤一段距離。

適是鞋匠、熊當是王;適不會楚語和雅音,楚王也聽不懂適的方言。

兩人相隔百余步,楚王卻懂了適的意思,這是在讓楚人後撤百步到聽不到墨者宣揚的地方。

這不是退兵,但卻是圍城的大忌,離開二百步,城內有什么突發情況城外都不能及時支援。

圍城一方需要讓城內隨時保持緊張,制造一種不知道什么時候攻城的假象,才能消耗城內的士氣。

圍城的一方需要有足夠的士兵境界靠近城牆的地方,應對出城士兵的突襲、應對那些逃亡救援的、接應那些從城上跑下來投降的、傳遞那些城內間諜的消息。

墨子守圍城的第一要務,就是要派精兵沖擊那些布置在城牆之外的敵軍,讓他們後撤到百步之外。

百步距離,已經超過了弓箭的有效射程,左右腳各一步才是此時的一步,距離很長。

若是聽的人少,只需要將聽過的人都殺掉,那就不會在軍營中造成影響。

但今日一曲《鴇羽》引動思鄉與不滿,之後那些血淋淋的話煽動起來的可不是幾十個人,而是數百人千余人。

這些人不能都殺,也就只能嚴加防范這些言語流傳出去,只能先整理內部。

馬上就要麥收,實在不行就只能通過換防將這些人換去割麥,但新換來的人也不能過於靠近。

原本城下安安穩穩的圍城者,開始出現了混亂,楚軍的精銳出動掩護陣法變動、掩護那些前排的炮灰徒卒後撤一段距離,還要抓緊時間約束紀律、嚴查軍營內的討論、殺掉一批人以儆效尤、掛起一批作為警告……

只是一支曲子、幾句言語,竟然做到了需要數百精兵出城死戰才能做到的效果。

城牆上的公孫澤想到之前的輕視,知道自己今日又被適羞辱了。

若只是這樣的羞辱,還不算什么,他覺得適的一些話,似乎含沙射影地在說自己——按適所說的,自己難道不也是墨者所謂的「蠹蟲」嗎?

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想要和適爭辯一番,卻發現適連看他一眼都沒看,施施然下了城。

公孫澤並不知道,適眼中的蠹蟲,是整個天下的分封貴族,至於他公孫澤,適根本沒有心思去含沙射影。

看著城外楚軍後撤了一段距離,精銳的王師和戰車嚴陣以待,公孫澤嘆了口氣,只能看著適的背影仰天長嘆。

「亂天下者!必是墨家!如此道理,天下豈能不亂?人心豈能安定?隸民豈能忠君?」

他似乎想慨嘆給適聽,哪怕適回頭和他對辯幾句,也好過這樣一句話不說、甚至連剛才的勝利都懶得喜悅地就離開。

可,適就是這樣離開了,連去告訴公孫澤讓他看看口舌能干什么的力氣,都懶得浪費,就像……忘了城牆上,有個幾年前和他有過賭約、有過恩怨、甚至害怕驚恐過的公孫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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