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八章 諸侯側目市井談(四)(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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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剛過,魏都安邑的市井間也終於傳來了一陣鞭炮的爆響,很多人聚集在墨家在安邑的據點附近,聽著秋季發生的牛闌邑之戰。

很多參與過那場戰斗的魏人返回家鄉,也將那些對白煙雷鳴的恐懼帶回了安邑。

一個嶄新的名為幾何的學問,借助這一次守城迅速地在一些城邑傳遍,很多想要謀個出仕的游士每天都在學習墨家的賤體字,力求能夠看懂那些文章。

利天下的理想,並非能夠吸引到每一個游士。但是,出仕的夢想,似乎學會幾何學和築城術是一條捷徑。

簡易的圖形,介紹了凹面形城牆的優勢,用簡單的幾何說出了行牆的意義,用簡單的九數講清楚多邊形城牆展開人數的區別。

更為重要的就是墨家似乎又創造了一個傳奇。

墨家不會承認自己在牛闌邑赤膊上陣,只說售賣了守城的武器,幫助改善了城防,然後小小的牛闌邑抵抗了晉鄭七萬聯軍十余日的進攻後,逼的晉鄭聯軍退走了!

而且,只是一城農兵,並無精銳,這已然又是一個傳奇。

因為創造過傳奇,所以當傳奇再出現在墨家身上的時候,市井間並無懷疑,而且那些親歷的戰爭的士卒不會知曉退兵背後的政治目的,只知道結果是死傷數千連城頭都沒摸上去。

帶來轟動的,除了墨家的報,和這本小冊子之外,還有幾支銅制的手銃,就這樣在城內展出,還有墨者演示裝填和射擊,時不時引來陣陣歡呼,或有善射者質疑這東西怎么能比得過弓箭?

有些故事,越傳越神奇。而那些不相信神奇的,則開始細細品味那些小冊子中的內容,考慮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為什么城邑就變得那么難攻了?

魏侯宮中,公子擊惱怒地拍向一份抄錄來的報和小冊子上,罵道:「一派胡言!我如何是被他們守城逼走的?要不是鄭人圍陽翟,韓侯薨,韓人退兵,難道我真攻不下這小小的牛闌邑嗎?」

他豈能不惱怒?自己從攻取繁城開始,歷經多少戰役,哪里有失敗的時候?

可這一次,市井間卻傳他親率七萬聯軍,敗在了沒有精銳士卒的不到萬戶的小邑上!

雖然田子方、李悝等人不斷寬慰,可在公子擊看來,這就是羞辱。

當時李悝說要調任吳起攻楚,並認為公子擊的能力不足,現在這些話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臉上。

公子擊心想,就算吳起又能如何?他難道能夠在韓侯薨鄭人叛的情況下攻下魯陽嗎?

可這話……沒法說,也沒有機會去重演這一切,所有的屈辱只能他來承受。

衰老的魏斯看到兒子發怒,喝道:「依寡人看,墨家說的也不錯。」

「若無牛闌邑,你難道不能擊敗魯陽公嗎?若牛闌邑沒有墨家幫著防守,也是頃刻而下,恐怕鄭人尚未出兵陽翟,魯陽公已敗。」

「你攻牛闌不下,退走,墨家並未說謊。他們只是說了一部分真相,可你不能說他們是胡言。」

公子擊強忍住怒火道:「牛闌邑內,必有墨家人出面守城。這難道不應該問罪於宋,或是討伐墨家盤踞的泗水?」

魏斯笑了,沙啞的聲音有些苦澀,許久反問道:「牛闌邑尚且難攻,叫我魏師去攻可以穿陣俘楚王的泗水?如今熊疑日夜不安,哭求賢才,你這是要把墨家全都逼到楚國去嗎?」

「宋已中立,此時問罪於宋,這是讓宋楚結盟?」

「趙侯新薨,韓侯新薨,鄭人背盟,楚人得以喘息,這時候要讓數百墨家賢才全部入楚?」

「不要說問罪,就是連提這件事都不能提,只能假裝不知道。提出來,墨家只以辯術說我等興不義之戰,全員入楚,連火葯等都不售賣我們,幫助楚人變革法度,到時候又怎么辦?」

「牛闌邑一戰,天下諸侯皆有求於墨家,不敢與之交惡。你卻因為這些說辭,心懷怒火,你是要做一國之君的,不是要做聞名天下的名將的!」

越說越怒,公子擊不敢言,只能垂首而立,魏斯咳嗽幾聲道:「我剛剛平息了鄭韓的爭端,鄭人退兵,只以幽公之仇相抵。趙人素有別心,如今趙籍之弟繼承為趙侯,又有公仲連等賢才,早已不願與楚交戰。」

「韓侯新薨,國內又有變亂,三年之內不能出征。今年還要會盟趙韓新君,也不能攻楚。鄭人入王子定又得武陽,牛闌邑一戰,那些觀望的封君也只能出力支持楚王……局勢不比從前!」

「真要是把墨家全都逼到楚國,數百墨者,稼穡百工軍陣築城均精通,將大梁、汾陘塞、昆陽、高陵皆建成牛闌邑的樣式;變革楚國法度政令通行、稼穡變革鐵器傳播……那時候我已死,你怎么辦?」

魏斯怒氣漸消,長呼一口氣道:「昔年關於富貴貧賤驕傲之說,田子方是怎么教導你的?你可還記得?」

公子擊吭聲道:「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貧賤哉!」

魏斯喝道:「虧你還記得!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你觸怒墨家,終生不用墨家的機械技巧學問,一群短褐草鞋之輩,學問只在心中,到時候納履而去,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入楚則楚強,入秦則秦悍!牛闌邑一戰之後,別說你沒有抓到墨家的人在牛闌邑指揮守城,就算抓到了,你能怎么辦?去問罪?他們認為我們是不義之戰,以他們的道義,何罪之有?」

公子擊昂首道:「墨家的道義,是天下的下流!他們說這是不義之戰,難道就是不義之戰了嗎?義與不義,什么時候輪到他們來定奪了?父親難道真的相信墨翟所言的他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

魏斯搖頭道:「你能打過他們,抓住他們,審問他們,殺光他們,自然可以說他們的規矩不合天下,大錯特錯。你抓不干凈,殺不光,天下除了我魏之外尚有齊、秦、楚、趙,你不承認他們的規矩,自然有人搶著承認!」

魏斯指著那幾張紙道:「他們的規矩,是和守城術、冶鐵術、火葯、幾何、築城、稼穡、百工綁在一起的。你反對他們的規矩,他們就不給這些東西,你能說服齊、秦、楚、趙都反對嗎?周天子已然勢微,天下大爭,只要能富國強兵,尊卑規矩禮儀制度……誰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