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三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四)(2 / 2)

他老母既死,如今許數人為友,但感情最深的既非幾年前開始和他接觸的秦公子連,也非重錢為賀的嚴仲子,而是那個當年和他在軹城打了一架互相斥責對方「無義」的公造冶。

幾個月前墨家在各地開始宣傳的時候,有人帶著公造冶的信物找到了聶政,聶政二話不說便從齊地來到了沛邑。

公造冶不想讓聶政參與那些貴族之間的勾心斗角,也希望通過這一次接觸讓聶政明白人若將死,到底該為什么事而死,這義又該是什么樣。

只是一個人的想法絕非是那么容易改變的,而兩個根本不怕死的人之間想要說服對方更是困難,二十年前不怕死,現在更是如此。

聶政想的很簡單,人生一世當為朋友之義不惜身死,既許以為友,那么一身本身和一腔血,都是可以送給朋友的。

他這次來,不是為了什么墨家的大義,而僅僅是因為他和公造冶是朋友,是最早許身為友的朋友。

老母病亡,他自己便可以放手一搏。這一次若是死了,也便死了,倒也省了聽公造冶的聒噪勸說。

若是不死,便要反身北上,那秦公子連幾年前就派人和他交往結交。

在他看來,那秦公子連是什么身份?能夠折節下交自己,對自己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榮幸,自己所能償還的只有一條命和一腔血,否則的話自己又憑什么稱得上是朋友?

論錢財,人家極多;論美玉,人家不少。也只有自己這條命了。

可墨家卻說人人平等,這話聽起來好聽,但公造冶和聶政相談的時候,這番話便不免有了些刺耳的意味。

公造冶質問聶政,若人人平等,那么你覺得他身份高貴而折節下交這就沒有任何的意義。公子連想交往你,那一個街邊的乞丐也想交往你,以心而論,兩個人的交往之心應是平等的,你為什么要覺得公子連就是朋友但乞丐就不是呢?

所以說到底,你心里對於人生有高低貴賤深信不疑,你所謂的游俠兒傲世,從不是以人人平等為想法的。身份高貴的交往你,你就覺得榮耀,覺得要以身相許為友之義,這算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兩個人依舊是不歡而散,聶政卻沒有離開,而是決心全此之義,既然已經來了,那么就一定要幫著墨家打完這一仗再走。

他想,公造冶當年無非也就是率人擒獲了楚王,以至於覺得自己是「君子之勇」。

今日我若以朋友之義挺身而出,奮身廝殺,也將那三尺劍遞送到越王脖頸之前,你又如何說我?

我就算是五刑之勇、就算是只知小義而不懂你說的大義,我卻做了和你一樣的事,結果也是一樣的,你還有什么話說?

只不過真打起來,他卻發現自己這些人根本就是在這里觀望,每每看到前面廝殺正烈,適總說「尚不是時候,你們乃是劍之鋒刃,需要用到最需要的地方」,可都打到現在了,他們這些劍之鋒刃卻還是在這里看著。

聶政來到沛縣之後,和適一起喝過一次酒,公造冶相請。實則在來到這里之前,聶政就早知道適的名聲了。

如今市井間有烈酒,那劇飲千杯的男兒事,現如今便是再能喝的,也不過三五盞就敗在了沛邑的烈酒之下。

他好飲酒,自然聽說過適的名字。

現如今齊地也有不少的磨坊,從宋地傳過去的面食美味,也頗多。還有那些新奇的谷物,叫人嘴里如著火一般的辛菜,都和這個人有著說不清的關系。

只不過,他和適之間並不投機,雖說那次私人酒宴上適也沒說什么,但是公造冶和他聊天的時候經常會提及適的名字,動輒說「適曾言」之類的話,讓聶政很是不開心。

一則是朋友之間總提別人的話來揶自己,二則就是這些話實在是不怎么好聽。

聶政記得,公造冶曾說,適覺得他聶政這種人就屬於是有時代的局限性,公造冶又絮絮叨叨地解釋了一番何謂時代局限,用的也是墨子說的「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的說辭。

只說他這種人,是有一腔血的,但卻不知道這一腔血如何用,以至於在市井成名以為「全義」,卻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算是義士。

所以需要墨家的引導,才能讓這種空有一腔血的人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怎么才能跳出時代的局限之中。

若是旁人這樣說,聶政必然震怒,多會想你算是什么東西,也敢臧否天下英雄?

只不過適這幾年名聲漸起,墨家又向來以自己的「義」評價人,今天說君王好戰,明日說君王不義,後日說游俠兒是五刑之勇,天下人早已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