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大與小(2 / 2)

「人家問的是如何利民利天下,他們就說,讓人民得利天下得利就是利民利天下……這樣的學說,就算是有再多的主張,又怎么能夠實行呢?」

「所以,以往說要利天下利民的人很多,但是做到的卻少。而墨家的建議,並不與他們相同,所以是可以做到的。」

「墨家秉持天志,糾萬物根源。就像是不知道天下財富是怎么增加的,卻卻談如何富足天下,這就像是一個連牛都沒見過的人去殺牛一樣,難道是可以成功的嗎?」

「別人問墨家如何殺牛,墨家會分析根源,說心臟不跳牛會死,所以可以桶牛心;氣管不能呼吸,牛會死,所以可以歌喉……即便沒有見過牛的人,按照墨家的學問去做,也一樣可以殺死牛。」

「這一次墨家的建議,也正是這樣的。因為論及對於天志本源的掌握,沒有超過墨家的,所以關於如何富足得利的建議,也是沒有能夠超過墨家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下存在的意義便是讓天下人都能夠順從彰顯取利求利而避害的本性,否則人又為什么要結為天下結為各國呢?國家的存在,總是要有目的的,就像是人餓了,要吃飯,吃飯是為了不餓。那么國的存在,又是為了什么呢?不就是為了讓一國之民得利嗎?難道還有別的解釋嗎?」

事實上,當然有別的解釋,而且解釋起來更為直白流血骯臟膿瘡,可是孟勝在這里要捧費國的國君,用這種虛指,提出一個把費國國君架在火上烤的概念:國的存在是為了民眾得利。

國君自然不會接受這種說法,沒關系,民眾接受了就行。

眾人已經開始思索,為什么要有國,凡事總有意義,就像是墨家這些年說的尋求天志本源一樣,總有原因,那么天下列國的存在,難道就沒有原因嗎?

孟勝又道:「上古之時,人們選擇賢能的人,立之為天子。立了天子之後,認為他的力量還不夠,因而又選擇天下賢能的人,把他們立為三公。天子、三公已立,又認為天下地域廣大,他們對於遠方異邦的人民以及是非利害的辨別,還不能一一了解,所以又把天下劃為萬國,然後設立諸侯國君。」

「究其根源,也就是為了趨利避害,順從人的本性,而用理性選擇了最好的結果。我失去了一條手指,但卻避免了被猛虎吃掉,這看似還是丟了手指,但小害與大害相較,若只能取其一,小害便是利。」

「既然國君諸侯,是為了讓民眾得利、避害,那么……以往他們不能夠變革,是因為各家的學說都沒有了解到天志與萬物的根源。」

「現在墨家了解了,並且給出了建議,可以使得民眾得利,作為為民眾趨利避害而存在的國君,又怎么會不答應呢?」

這是一個完整的推論,孟勝沖著民眾呼喊道:「讓人得利的日子,可能就要到來。歡呼吧,費國的民眾!」

他最後的呼喊,引爆了民眾的激情,聽起來好有道理的論證,本身人們就願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

可是,在一旁聽著的徐弱,卻聽出了這背後隱藏的殺機。

按照這個推論推理下去,國君存在的唯一意義,是為了利一國之民。如果……不能利呢?國君的合法性,從墨家的上古不同義的說法去推論,得出的唯一結果就是……不能夠利民的國君,是不合法的國君。

這是個可怕的推論,可怕到隱藏在民眾的希望與激情之後,一旦破滅就會被推論出來的東西。

墨家還沒有直接反對國君的存在,但是卻已經開始掌握「國君」是否合乎法理的另一種解釋權——不在於周天子的分封與否,而在於是否能夠利於國民利於天下。

當年齊國田氏政變上台的時候,飲鴆止渴,用了這個說法,罷黜了齊侯。因為當時也是病急亂投醫,五德之說尚未建立、天命之學尚難解釋,墨家的說法是唯一可以引用以證明自己合法的。

而現在,當年這個飲鴆止渴的決定,終於開始出現了毒性。費國距離齊魯很近,齊國田氏的這個說法,也常常被墨家宣傳。

有田氏這么一個鮮活例子,更多民眾便容易接受,因為一國之君都接受了呀,似乎那便是確實有道理的。

而那些早早被墨家宣傳了太多的民眾,則早已接受,這樣的說辭他們並非聽眾。

現在,孟勝已經完成了把費國國君架在火上烤的最後一步,也完成了對齊國將來可能干涉反擊的第一步——戰場之外,要讓齊國找不到理由干涉,為將來讓天下人徹底看清國君貴族的丑惡嘴臉做第一步的鋪墊,也為徹底摧毀掉周禮的殘余做了第一步——干涉可以,但你別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齊國不配。

你敢用墨家就敢嘲諷噴回去,所以就別用了,就說為了個人私利,直直白白,讓最後的禮制和貴族的神聖光環徹底變為「丑陋」的利益。

你們國君貴族可以求利,百姓為何不可?你們說利益丑陋,人求利是天下大亂的根源,可你們就是在求利啊。守周禮,田氏該族;為民,田氏就該支持費國之變……這兩個大義全都占不到,最後所能喊的也就是戰國亂世、勝者為王。

那就是不講道理掄拳頭了,撕破了臉就是不要臉了,那反而更簡單。

墨家不止有道理,還有拳頭,殘余的「大義」與「周禮」,是貴族唯一可以繼續維持統治的基礎,當這一切都不要的時候,那就不過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費國的事,魏國已經不可能直接干涉了,楚秦趙的亂局保證了魏國無力,那么唯一能干涉的就是齊國了。

可齊國田氏上台用的理由,讓齊國成為天下諸國里最沒理由干涉的一個……墨家這是在逼著齊國田氏,這個虞舜後裔、這個血統比周天子還古老的家族、這個如今正式的諸侯封君、已經是正兒八經地的齊侯,無聲地喊出一句「那些冠冕堂皇的大義、那些理所當然的舊規矩,都是狗屁,我們就是為了利益,沒有大義和規矩的正當理由我也要去干涉」。

這是很好的。國君可以這么想,國人自然也可以這么想,都是求利嘛,可是利寫起來一樣,可國君的利和百姓的利卻不一樣。

費國小,天下大。魯國比費國大,齊國比魯國大,比齊國規格上還大的尚且沒有,齊國舍禮而求利,那會帶動天下諸侯舍禮而求利,禮是維護他們的,那就讓他們自己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