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很難。
可對於一個在墨家高層工作了十余年的人來說,這又是最基本的要求,若是連這個都難以做到,他的能力也不可能再眾人之中得到信服和推選,早早就被擠了下去。
現在胡非子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邯鄲墨者的過於激進。
激進的墨者認為,公子章這樣的變革,到頭來並沒有達成墨家的大義,沒有讓萬民制法以約束君主,也沒有達成了權力歸屬於民眾。
如今趙國公子之爭,若以墨家的道義論,這就是狗咬狗,墨家應該坐而看戲,不能參與這場狗咬狗之爭。
這個過於激進的問題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一旦解決不好,可能就會跨入另一個極端:我乃趙人,當為祖國而死戰,這不是狗咬狗,而是一場保家衛國與爭取國家榮耀的正義之戰。
一旦解決不好,導致了這個問題的反面,那么對於墨家「天下人的天下」的天下大同的想法是極為不利的。墨家一直嚴防的,就是出現趙族、楚族、魏族這樣的情況,這一點在墨子在世的時候就很重視,入當年的愛鄒人勝過愛越人、愛魯人勝過愛鄒人的觀點,就受到了墨子的嚴厲批判。
墨家現在需要參與這場狗咬狗之爭,需要在這張戰爭中獲取最大的利益以為將來,並且這場戰爭決定了墨家在泗上的擴張和整合。
尤其是在越國決定南遷、費國民眾革命爆發的情況下,趙國的事處理不好,將會導致魏齊聯軍對泗上的干涉,這對於墨家填補越國南遷在淮北的權力真空、和將泗上現在諸國的非攻同盟整合為更加嚴密的盟國將是巨大的阻礙。
墨家一直在等,從墨子去世之後就一直在等天下局勢發生變化,現在這種變化終於等到,那么就一定要把握好。
胡非子知道自己的責任重大,也明白趙國這件事處理起來的困難,可當組織派他前往邯鄲的那一刻,他已經無可選擇,除了盡自己所能做好之外,別無他法。
能夠選擇他來邯鄲,除了他的能力,也在於他能夠理解墨家的道義,能夠分清楚激進和投降之間的區別,換而言之,政治合格。
此時面對那名墨者的疑問,胡非子沒有選擇講什么大道理,而是選擇用此時諸子都喜歡的比喻做了回答。
他問道:「墨家之法,殺人者死,這是為什么呢?」
那墨者自然知道,便從人的生命權乃是天帝賦予的權力等緣故說起,最終靠的是理性推論出殺人者死最能夠維護天下眾人的生命之權。
胡非子笑道:「如此,譬若此時天下不能夠做到殺人者死。那么,現在有個機會,讓天下人知道,隨意殺人是不好的行為,即便可能沒有法律的制裁,但是輕易殺人就像是丟棄老邁的父母而不去養一樣會受到指責,這樣的機會,你會去做嗎?」
那墨者點頭道:「如果真的不能夠做到殺人者死的律法實行,那么若是隨意殺人被譴責,也是一種約束,這是要去做的,總比什么都不做好。」
胡非子道:「如此,那么和現在趙國的事有什么區別呢?」
「讓民眾制法約束君侯,這如同剛才說的殺人者死的律法制定。而現在,我要求趙侯明確地告訴民眾,布告邯鄲,說他要『尚賢而任,不論血統親疏,以選拔出來有才能的人成為官吏,使得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欲破井田、私授土地、使得人民有土地可以勞作、有食物可以果腹、有衣衫可以避寒』,並且將『萬民之利』作為君主的一項義務。這就像是剛才的故事中宣揚殺人不好一樣。」
「若無法律的制裁,只是說殺人不好,未必就不殺人。可是,也總比宣揚殺人者好要進步,這是一樣的道理,所以你做出了選擇,那么在這件事為什么就不選擇了呢?」
「如今天下,天命已死,何以為君?這是人們所不能解釋的。」
「君主以為,君主就是君主,就該權力無限,這怎么能夠行呢?」
「現在,趙侯在民眾面前說,君主要做的,就是為民求利利於萬民,即便他做不到,但是至少可以讓這種『義』成為天下的『義』。」
「相對於那些認為君主就是君主的『義』而言,這難道不是一種進步嗎?在不能一蹴而就的情況下,這就像是兩軍交戰,眼看要輸,你是選擇坐在那里等死?還是持劍繼續向前,能前進幾步就前進幾步呢?」
「對民眾而言,趙侯無論是出於什么目的,但民眾都能得利。對天下而言,趙侯的這番言辭只要在邯鄲的民眾面前說出,那么這就成為了一種『義』,一種『德』,即便他不能做到,卻也不敢有人說這是錯的。」
「既然這樣,我們又為什么不去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