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君子(1 / 2)

年輕人不知道是真的相信了,還是因為除了相信之外沒有別的選擇,重重地點了點頭。

既是點給那個中年人的,也是點給自己讓自己放下那些不安的。

是啊,墨家已經承認了費國國君的變更,並且會履行非攻之盟,已經到了這一步,齊國縱然干涉,又能如何?

就在這時,那沉默的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大喊。

像是在送行,不知道是誰,將一罐烈酒灑向了被束縛羈縻的十幾人。

中年人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落下的酒水,辣辣而微苦的感覺在舌尖蔓延,然後用一種很小很小的、似乎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這是地瓜釀的,有點苦,不如玉米的好喝。」

隨後,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

幾十個、上百個,也可能上千個聲音同時喊道:「君子!走好!」

舔過了酒的中年人沖著人群擠出了一個笑容,前面腿還發顫的年輕人仿佛被這聲送行帶來的力量,雙腿居然不再顫抖。

君子……

這是個很好的稱呼。

這是贊美的稱呼。

二十年前,在武城提及君子,人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曾子。

五十年前,病危中的曾子垂死之中驚坐而起,因為想到了自己身下鋪著的席子,是大夫才能享用的。

自己不是大夫,若是繼續鋪著這樣的席子,那是違背《禮》的,那將是人生中的污點,將不再是君子。

於是病重垂死的曾子讓人將身下的席子撤換,並說自己不是大夫,而且沒有在大夫的任上死去,不能夠鋪大夫才能用的暖席。

其後曾子病逝,此事傳出,在這個儒學盛行的城邑,人人都認為曾子是君子,而君子就是曾子這樣的人。

一直到潡水之戰前。

潡水一戰破城之後,墨家在武城的活動增加,墨家依靠著紙張和印刷術掌握著輿論,依靠著「利民」之心為民眾謀利,點點滴滴、許許多多、鐵器牛耕、良種稼穡這一切,配合著墨家的宣傳。

到今日,終於有民眾沖著這些將要被車裂的人,喊出了一句「君子」。

墨家還未喊出「盜跖庄屩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鉞」這樣驚世駭俗的言語,推翻天下一切的豪言。

不是因為庄屩尚未自立、陳王遠未出生,想要找總能找到別的人代替,只是因為時機不允許。

亦或許放眼天下,墨家的義終究還是下流,墨家眼中的君子可能並不是天下主流眼中的君子,但至少在武城,民眾們認可了墨家關於「君子」的定義,並在十余年的時間趕走了原本定義的「君子」。

君子兩個字,還是那么寫,只是君子背後的義,卻已不同。

譬如英雄,墨家詞匯中的英雄和天下如今所謂的英雄不是一回事。

譬如仁義,墨家詞匯中的仁義和天下如今所謂的仁義不是一回事。

墨家要做的,不是爭霸天下,而是要移風易俗,重塑善惡對錯。爭霸天下與之相比,那是一件很渺小很渺小的事,渺小的爭霸天下不過是淪為了手段而絕不是目的。

曾幾何時,君子是貴族公子的代稱,那是血統決定的。

你不是貴族,便和君子無援。

百年前,仲尼開私學,君子不再和血統綁定,成為了一種精神升華的完美士人。

圍繞著「仁」和「禮」,曾子死前撤換了僭越的暖席,這便是君子。

十余年前,墨家崛起於泗上,君子的定義再一次發生了改變。

圍繞著「義」和「利」,那些編寫的課本上的種種故事,或真或假:為民之利而嘗百草的神農氏為君子;為止秦之人殉、活祭的聶政是君子;劫盟齊桓而救了齊魯數萬士卒的曹沫是君子;櫛風沐雨為利萬民而修水利的大禹是君子……

甚至於,那些在村社幾年教書育人的無名之人是君子;那些在村社傳授稼穡之術為民能果腹的無名之人是君子;那些為窮究天地之秘苦研天志的人是君子……

君子還是那么寫,但卻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君子。

如今民眾高呼的一聲君子,被綁縛著即將去死的人都笑了。

於中年人聽來,那是勝利的號角:墨家之願,是要天下移風易俗,墨家之義臨於天下。戰爭,暴力,最終是為了義和利,而現在義已經達於武城,縱齊魏軍來,又能如何?

於年輕人聽來,那是死前的寬慰:自己所做的一切,沒有錯,不但是自己認為沒有錯,便是武城的民眾也不認為有錯,自己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民眾的呼聲愈發的猛烈,持兵刃的私兵甲士用力地驅趕著民眾,保持著通往街市的路可以通行。

那些在遠處的貴族,一個個瑟瑟發抖,如同是在春日里剛剛出生的雛鳥第一次聽到了雷聲。

只是這雷聲終究沒有化作暴雨。

十幾個人被拉到了街市中心,行刑之人將繩索套向了那個中年人,一名貴族站出來訴說了一些這些人的「罪行」,中年人仿佛沒有聽到那些話,嘴角依舊帶著笑容。

當貴族最後的沒有絲毫力量的嘮叨結束後,中年人將頭伸向了即將把他的頭用馬車拉斷的套索,然後笑眯眯地看著不遠處的貴族。

當手腳也分別被捆住的時候,中年人忽然問道:「哎,你們知道嗎?泗上議政定法,剛剛取締了僥、車裂、腰斬和肉刑,但是死刑並未取締。」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那些從各處逃亡到武城的貴族們渾身一顫,中年人卻不再搭理這些人,而是沖著那些圍觀的民眾喊道:「民眾們……」

當他剛喊出三個字,在遠處的貴族立刻跳起來,用極為緊張和焦躁的聲音喊道:「行刑!行刑!別讓他喊出來!別讓他蠱惑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