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士的黃昏(下)(1 / 2)

消息傳到那士人耳中的時候,那士人已經穿好了革甲,擦拭了武器,甚至已經准備好了必死之心。

當傳令的人說完之後,那士人的表情先是呆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樣的命令。

呆滯了許久,左邊的臉有些抽搐,並不是憤怒,而是希望在呆滯之下,用面部的肌肉帶動出一絲仿佛以示自己無所謂的狂放的笑,但心中的痛讓他連這個最簡單的表情都難以做出。

如此抽搐了三次,僵硬的神情終於露出了仿佛苦瓜一樣的笑。

一發不可收。

嘴角向上牽動後,便是整個嘴角變成了彎彎的月牙兒,笑聲回盪在帳篷之內。

笑了許久,他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想要勸說他的朋友,躬身一拜道:「勿忘所托!」

朋友正要答應,他便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了銅劍,橫劍在自己咽喉之間,猛然一割,倒地而亡。

血噴出,染紅了帳篷。

就在旁邊的朋友沒有驚呼也沒有痛號,而是等到他倒地之後,提劍又在他還在抽搐而痛苦的身軀上朝著心臟猛刺了一劍結束了他的痛苦,跪下來抹平了那人尚未閉上的眼睛,明知道他已經聽不到,還是用一種極為真誠和鄭重的聲音道:「必不敢忘。」

…………

齊軍營中,那些接到了集中起來准備突擊墨家炮兵的士們,並不沉默。

偶爾有人抬頭看著遠處在前沿越過營壘在軍陣中砸出一片痛哭的炮彈,咒罵一句。

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士在下一次大炮的轟擊響聲傳來的時候,忽而感嘆道:「這天下要完啊……」

他所說的天下,不是指的九州大地萬千庶民所組成的天下。

他所說的天下,只是一種規矩。

一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諸侯有國、大夫有家、分封武士祿足以代其耕的制度。

這制度,只是天下的一部分,但在他們的眼中,這就是整個天下。

一聲聲的炮響,就像是在驗證他的話,也讓他的話引來了更多人的贊同。

「兩軍決勝,本來就是靠士的沖擊來決定勝負的。昔年我父親隨君侯伐魯,兩軍對壘,一鼓作氣,戰車沖擊,直接沖垮了魯人的軍陣,大獲全勝。」

「可現在呢?」

說話的士撩開自己革甲覆蓋之下的手臂,露出手臂上一處巨大的創口,慘笑道:「幾年前我隨軍伐最,義師參戰。戰車尚且還在集結,對面的銅炮就已經打來,一塊石頭直接砸穿了我的手臂。」

「我的伙伴做車左,沖擊到義師軍陣前,正要引弓,對面火槍齊發,直接被打碎了頭顱!」

「那些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庶農,一些才進入軍營不過兩三年的庶農,甚至有些不過操訓了一年……」

罵聲中,許多中年士人頗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情愫,忍不住嘆了口氣。

最開始發聲說這天下怕是要完的中士,苦笑道:「我從五歲開始,就在家中用小弓習射。」

「十二歲便開始學劍,八年寒暑,從未間斷。」

「我為了能夠在奔馳的戰車上射准目標,每日都要在戰車上站立許久,就為了能夠在戰車奔馳的時候,仍舊可以保持手的平穩、可以迅速引弓。」

「冠禮要用自己親手射獵的白鹿皮做帽子,我為了射殺那頭白鹿,深入荒山奔襲不停,差一點被老虎吃掉,最終得到了那頭白鹿,以此做冠禮之冠。」

他指了指自己頭上的那頂武士帽,正是鹿皮的。

「十幾年的苦練,換來了什么?換來了我在最地剛剛沖擊,馬匹就被槍炮擊殺,我從戰車上摔下來,和伙伴一起向前,可還沒接近到可以用劍的地方,我的伙伴就被那些銅炮噴出的砂石鐵球打的粉碎……俘獲我的,竟然只是一個曾經連自己的份田都沒有了隸農!」

類似的故事,類似的經歷,總能引發最多的共鳴,和他經歷相似的人很多。

分封制下,他們不需要做低賤事,從他們出生開始,他們就過著「九上農夫之產」的被供養的生活,他們所要做的也就是為他們的封建主提供軍事義務。

戰車、引弓、擊劍、沖擊這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

從五歲開始學習小弓、從十二歲開始學習擊劍,十余年的寒暑不輟,才能夠在冠禮之後成為一名「士」。

再從最低級的下士開始做起,從車右、御手再到車左,乃至成為上士,不知道要經歷多少廝殺。

而現在,一個放下鋤頭耒耜的農夫拿起火槍,訓練半年,結陣之後,便可對抗他們這些車戰之士。

若是火葯出現的晚、若是鐵甲先行出現,或許他們還可以放棄戰車,成為重騎部曲,可現在,連轉行為重騎部曲的機會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