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東方未明(下)(1 / 2)

歌竟。

東方未明。

夜已深。

蔓延的陣線前,各種齊語此起彼伏,沿著義師的篝火不斷傳出。

「齊國的庶農們,你們為何而戰?」

「費國的事,就算是費國的土地被齊侯得到,你們又能得到什么?」

「你們死去,你們的父母可有人供養?你們的子女可有人照看?你們的妻子可有人施舍?」

「君侯們得到了土地,得到了貢賦,他們會分給你們一粒粟米嗎?」

「昔年,胡非子在臨淄,見即墨有災,希望齊侯能夠挖掘河道以絕災,可齊侯卻將民夫用於修築宮室。」

「如今的齊侯,他算個什么?你們在為誰賣命?」

「他的曾祖父做田成子做相國的時候,廣收七尺之上的姬妾,後宮不避賓客出入,一個月之內竟有一百多姬妾懷孕,田成子卻引以為樂,令奏鼓樂以為賀。」

「他的祖父田襄子,親爹去認他,他卻斬殺了自己的生父說你算什么東西也敢說是我爹?我只有一個爹那就是田成子。他讓自己的一個『父親』的兄弟擔任大夫,甚至可能里面還有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呢。」

「而他自己,謀殺了自己的親哥田悼子,逼死了自己的兄弟公孫孫、趕殺了自己的兄弟項子牛,在臨淄為了自己上位雇佣了幾千人跪在街頭高喊請田氏代齊為保民之利……」

「昔年文姜與兄長襄公通奸謀殺了自己的夫君,齊人尚且還有正義之士,可以傳唱《南山》、《敝笱》、《載驅》,就在臨淄的街頭,嘲諷他們的國君。」

「而現在,齊人面對著碩鼠的欺壓、以至東方未明便要勞作,這不敢推翻也就罷了,竟連譏諷田氏一族那些所作所為的勇氣傳唱為詩的勇氣都沒了嗎?」

半是煽動半是鼓動的話,不斷在齊人軍陣前回盪。

揭人隱私,是最好的破除那種對身份天然恐懼的辦法,也是最為「下作」的辦法。

可民眾最喜歡的,也都是這些隱私之事,尤其是田成子任憑姬妾被賓客睡了懷孕的事,更是拉近了貴族和民眾之間的距離:原來所謂的貴族禮儀就是這樣啊?那還有什么神聖性可言?又憑什么貴族就該天然地高高在上?

煽動與鼓動之後,不少齊人心道:「我們如何沒有勇氣?臨淄當年也曾傳唱《牡雞》一曲,只是田氏當政之後,凡有傳唱的皆有罪,便逐漸無人敢唱了……」

牡為陽、牝為陰,《駉》有鹽:駉駉牡馬,說的便是雄壯的公馬的意思。

《牡雞》一詩,及至此時尚且還有一些齊人暗中傳唱,用的也是賦比興的套路,說的大意就是:連公雞都知道看護好母雞,有別的公雞過來它就會振翅趕走,不惜與別的雄雞廝斗以至於毛羽盡血,可是有些人啊,竟是連公雞都不如……

這詩一句都沒提田氏的田成子,可是句句都在說田成子,於是在臨淄被禁絕,只是市井之中有人喝多了之後也會偶爾唱上幾句。

這些聽到墨家說他們毫無勇氣的齊人,難免在心底又唱了這一首《牡雞》,以示自己不是膽小之輩,曾經唱歌諷刺過文姜和襄公,當年也一樣敢於諷刺田氏……

可是今日,這些話也只能藏在心底,不敢說出來。

因為終究還要生活,自己若是沒有父母需要照料、沒有妻子需要疼愛,沒有兒女嗷嗷待哺,只怕很多人當年在泗上就已經加入義師,何至於今日還在這里為那樣一群人賣命?

對面的墨者在激將之後,又紛紛喊道:「如今費國革命,費國的民眾和你們有什么區別嗎?都沒有姓氏、沒有家族、沒有封地。」

「齊國的農夫東方未明,難道費國的農夫就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嗎?」

「他們謀求了自己的利,反抗那些不合於天志的一切,這難道損害了你們嗎?你們又為什么要為了你們的君侯來這里打仗?」

「費國的民眾死在戰場,尚可說,我是為了自己的家人孩子父母妻子來戰斗,我在為他們能夠過上樂土的生活而戰,為了我的之孫不再東方未明。」

「你們呢?你們死在沙場,算是什么?你們怯弱地不敢去追求樂土、不敢去追求天志,不敢去想東方明朗才做事的日子,為了那些奸夫**而死在了地上,化為塵土,變成肥田的料。」

「你們的子孫還要東方未晞,顛倒裳衣,你們圖什么?這到底哪一點有利於你們?難道君侯想到你們為他的淫樂奢侈貢賦而死的時候,會為你們落一滴眼淚嗎?」

「齊國的庶民們,你們告訴我,你們為何而戰?」

一時間,齊人的軍陣中鴉雀無聲,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思索,因為這個問題太簡單了……他們不是在為自己,也不是在為利天下,而死為一個毫不相干的、曾祖父以姬妾被人睡為樂、祖父殺死親爹、自己殺死兄弟的人而戰。

不要說君侯會為他們落一滴眼淚,只怕君侯根本會覺得這些人的死理所當然,都不過是手中的器具,圈養的牛羊……

怨恨、憤怒、羞愧……各種各樣的情緒,漫隨著墨家宣義部的喊話在多數齊人的心頭盪漾。

許多人眺望著遠處義師的篝火,踮起腳尖,想知道對面會不會告訴他們該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