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新略(七)(2 / 2)

適之前的推論都是在說齊國不可能強盛了,這是為了說服高孫子支持他看起來更為溫和、有些投降主義的撤軍做法,安撫泗上的激進派年輕人。

現在那個人提出的問題,適不想要再在齊國這件事糾纏下去,於是順著那個人的話道:「齊國有沒有未來,取決於什么是齊國?」

「齊國如果是田氏的私產,那么我說了,齊國沒有未來,或者說田氏已經沒有未來。」

「可齊國不是一個人,一個人只有一個想法、齊國卻是由千千萬萬的齊人組成的。如果主權在齊國的民眾,你的問題就是齊國的民眾有沒有未來?」

「當然是有的,為什么沒有?他們覺醒之後推翻貴族和田氏,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發展生產,曉習天志,怎么會沒有未來?」

「至今為止,我們反對的都是田氏和貴族,卻不是在反對齊國的民眾,這一點一定要分清楚。今後在一些公開的場合,這個也一定要注意。」

「關於田氏將來會采取什么政策,那是將來才能知曉和以此推斷的。但不管他做什么,我們只要能夠在對齊簽訂和約的時候抓住幾點,那么田氏和貴族的齊國就沒有翻身的機會。」

「現在我的話講完,關於齊國的大略,誰還有不同的意見?」

說完之後,適先看了一眼高孫子,高孫子沉默一陣點點頭道:「我沒什么意見了。」

高孫子心中還沉浸在剛才的爭論中,還在琢磨適對齊國的種種推論,至少現在還沒有什么破綻,他所擔心的幾件事適似乎都解決了。

要利天下,天下廣矣,總要有個先後順序,高孫子擔心的就是墨家從齊國撤軍之後,那些已經得到墨家之利的汶水、濟水的齊人會不會吃二次的苦;以及田氏和貴族會不會因為墨家幫著他們清理了一些內部矛盾而使得齊國成為泗上北方的一大強敵。

至少現在,聽上去適已經表了態。

他既然說不能夠不管那些汶水、濟水的民眾,在道義上已經符合了墨家的義,這沒有和高孫子產生本質上的分歧。

他既然分析了齊國田氏的內部矛盾雖然被清理但是新的矛盾又產生,那么高孫子對於北方齊國強盛的擔憂也便無存,在對於局勢的判斷上,高孫子已經形成了一種對於適的信任和習慣,二十年風雨波瀾之下養成的,而不是因為某種私人的信任。

適的意思是分析了齊國種種可能變強的可能,再排除掉田剡成為「墨者」這個可能之外,其余的變強可能只需要在和約中加上幾條就算是徹底鎖死,以不變應萬變,那也不是不行。

兩個人的分歧只在於是北上速勝、機會一搏平定中原再謀四邊?

還是繼續延續墨家原本的戰略,先南後北,保持淮北、泗上這個可以培養騎兵和攻略中原的發起點的前提下先解決南方的問題。

適的辦法更為平緩一些,而現在的局勢之下高孫子確信自己只能反對但卻不能夠得到廣泛的支持。

適又在開篇就先表明了不會非攻立國而是要利天下的態度,這使得高孫子並沒有全然反對適的心思。

高孫子也明白現在墨家的內部局面,也明白當年墨子對他的評價以及自己為什么不能夠做墨家巨子的緣故,在適表明了態度之後,他也轉為支持。

在基調定下來後,一個基於這個基調的對齊和約的大體規劃也就在一片討論聲中誕生。

刨除掉那些已經定下的內容,唯一的變數就是墨家要得到莒城。

因為越國南遷的背景,琅琊實際上歸屬於墨家是板上釘釘的事,莒城作為齊國長城防線的東端、作為齊國可能威脅墨家側後的釘子,這是必定要被拔出的。

莒城靠近琅琊,且不在各國犬牙交錯的西部,得到後各國既不會過分刺激,也不會出現那里需要隨時防備魏韓齊的狀況。

而且莒城在手,等同於再出現費地這樣的情況,墨家可以選擇在泗水守、而在莒城發動對臨淄的進攻,即便齊、魏結盟,也一樣可以先行解決掉齊國,以處於不敗之地。

這樣一來,越國南遷,使得大半個蘇北平原都在墨家的掌控之下。而莒城和琅琊作為蘇北平原的北大門,只要在那里駐扎一軍,退可憑借沂蒙山的阻隔守精華之地;攻可以從東線切斷膠東半島、借助習流舟師威脅即墨。

整個墨家的戰略局勢得到了極大的改觀。

西北以後世的魚台、沛豐沿著此時還未出現的微山湖一直向南到徐州、宿州。

東北以後世的莒縣、沂蒙山、臨沂為界,沿著東海占據了大部分的蘇北平原糧倉,向南一直到鹽城、控制一部分邗溝運河、在此時名為廣陵和揚州和海陽也有足夠的勢力。

西部是受墨家影響、一直平衡貴族勢力的宋國作為戰略緩沖,可以隨時干涉魏楚之間的矛盾。

南部則是已經完全衰落不可能再強盛的越國,時機合適隨時可以沿著當年吳越爭霸修建的運河直撲揚州,飲馬長江。

北部是經過齊墨一戰削弱之後的齊國,尤其是放棄了齊西南卻得到了莒城之後,齊國更是徹底沒有了和各國結盟對抗墨家的勇氣:刨除掉內政不穩外,墨家在得到了莒城後,終於可以有兩個對齊的戰略方向,魯西南地區北上或者莒城即墨抄後路,都使得齊國不敢和各國結盟:敢結盟,第一個挨打的必然是齊國。

越國南遷保存實力。安穩被墨家煽動起來、經過農業變革導致勢力逐漸強大的吳國貴族,楚國又剛剛徹底平定了延續將近二十年的王子定之亂,使得越國不得不和墨家搞好關系,以求墨家能夠調停楚國可能的攻擊。

魏國和墨家和談,墨家沒有取成陽,使得魏國始終可以威脅魯國、宋國和齊國,尤其是此時極為富庶的魯西南地區和陶邑。

但陶邑現在會牽一發而動全身:魏國不和齊國結盟,那么進攻墨家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走菏水南下,或者不惜把宋國也拖進去對宋開戰。而和齊國結盟,齊國又絕對不會答應。

實際上適放棄了齊國西南地區,就是在挑唆齊魏之間的矛盾:如果墨家占據了齊西南,那么墨家就橫亘在齊、魏之間。但現在把成陽留給魏國、又不取齊西南的絲毫土地,還留下一個衰弱的齊國,結好一個對西河虎視眈眈的秦國,這會讓齊魏之間的關系急劇下降。墨家可以站在中間,維持一種穩定的均衡,甚至可以威懾。

西南方向的楚國,廣袤無比,人口稀少,封君眾多,楚王借此大勝又欲集權,也基本不可能發動對墨家的戰爭。

宋國作為當年晉楚爭霸的緩沖國,現在其實面臨的是一種三方的平衡,使得楚國更加不敢亂動:墨家和宋國有盟約,宋國被攻打墨家必須出兵。魏國和楚國都介於此,原來只需要考慮對方的態度,現在不得不考慮第三方的態度,並且會極端恐懼墨家和對方結盟。

由是,一個經歷了一場大戰之後的穩定平衡將會在今後數年內實現,各國都在舔舐傷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墨家在蘇北不斷擴張卻無能為力。

泗上墨家已經挺過了最危險的時候,戰略局勢的全面轉折,使得可以完全放棄「非攻」的口號,可以喊出更加讓貴族害怕卻又無可奈何的口號了。

泗上墨家也算是終於度過了居中維持、結好鄰邦、助守以維持魏楚均衡、誰弱幫誰的階段,有資格也有實力用遠交近攻、誰弱打誰這一策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