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部分(2 / 2)

「知道午後溫大人要來,和奴婢一樣,尋了個由頭出去了。」

我揚一揚眉,「那丫頭這次的心思仿佛想差了。她或許以為我會應允溫實初。」

槿汐的笑溫暖而平實,「奴婢知道娘子一定不會應允溫大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是其一,更要緊的是,若為躲避一時艱辛而曲折心氣,就不是槿汐一直認識的甄娘子。」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了,「娘子對情意的堅持與珍視,是娘子最可貴之處。」

我與她相視而笑,「若說了解我,還是槿汐你。」

話音未落,浣碧已經走了進來,見只有我和槿汐在,好奇道:「溫大人走了么?小姐可怎么對他說的?」

我與槿汐交會一眼,俱是會心笑了。

幾日後我再去浣衣,聽到的閑言閑語已經大大減少了。這一日趁著中午天氣和暖,獨自抱了大筐衣物去溪邊浣洗。與溫實初把話說得坦白清楚,自己也大大松了一口氣。仿佛心上一塊巨石放落了下來。

到溪邊時只聞溪水潺潺叮叮,有水花四濺的聲音,卻只有莫言一個人在。

她見我獨自而來,瞟了我兩眼;淡淡道:「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錯。」

我不自覺地撫一撫臉頰,笑道:「是么?我自己倒不怎么覺得。」

她「嗯」了一聲,雙手甩脫鞋襪,一腳跳進了溪水里。我驚叫道:「冷不冷?快上來,冷水里站不得的。」

莫言朗聲大笑道:「怕什么!這又不犯了寺規的。」說著伸手來拉我,「來來來,你也下來,可涼快著呢!」

我笑得不止,終究力氣小,被她扯了下去。溪水涼津津沁到皮膚上,像是有小魚的嘴輕輕啄著,癢癢地只覺得松弛而暢快。到底還在春日里,涼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兩人嘻嘻哈哈扯了手又跳了上岸。

她拍一拍衣裳,似笑非笑道:「宮里那太醫好幾日不來了,你倒反而沒了心事。」

我一笑以對,淡然道:「我的心事原不是為了他。」

她頭也不抬,只利落拋下一句話,「我瞧著你的心事是如何應對他。他不來,你不必應對他,自然沒了心事。」

我聽她這樣快人快語,不由「撲哧」一笑,算是承認了。於是隨手攤開了衣裳,撒下一把皂角粉,只專心致志搓洗了起來。

莫言在寺中群尼中一向獨來獨往,並不合群,又生得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所以寺中眾尼也從不敢為難她,更不敢叫她干什么粗重的活計。所以莫言只需看顧好自己即可。

因而,她很快洗完了自己手邊的衣裳,然而她也不走,隨手拿過我筐中的衣裳,擱在大石上一擊一擊地舉棒子敲打著。她的手勢極為熟練,敲打衣裳的力道不輕不重,也不濺開水花來,像是做慣了活計的主婦。

我也不理會,只見碧清溪水透明得如綠帶橫亘柔軟搖曳,輕躍著漫過溪邊青草流去了,亦覺得心情舒朗了不少。

如此默默相對,她忽然低著頭悶悶道了一句:「你很好。」

我一時不能會意,脫口道:「什么?」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看我一眼,道:「你沒喜歡那太醫,很好。」

我啞然失笑,「如何說這樣的話呢?」

她微一出神,目光有一瞬間的森冷暴戾,狠狠從唇齒間出幾個字來,像是吐出一口讓人惡心的濃痰來,厭棄地唾出去,甩了老遠還擲地有聲,「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我「啊?」了一聲,卻也不敢笑,更不知該如何回應。

莫言直截了當道:「好比那個太醫,他對你可不是什么尋常來看失寵的主子的心,你自己曉得。男人啊,得不到你的時候總是千方百計死皮賴臉地賴著你討你喜歡,一旦得到了,甩開你就像甩開破鞋似的,哪里還記得對你用過多少心,盡過多少力,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她一口氣說完,話說得太急,呼呼地喘著粗氣。

我沉默著,手指劃過清涼的溪水,那種沁涼的意味,透過肌膚直沁入心里去。我定定望著她,帶著質疑的口氣,「你……」

她拍一拍手,仰頭看著明媚若金的陽光,強烈的光線得她微眯了眼睛,她的聲音是幽微的一線,似一根尖銳的細針,閃爍著仄而寒冷的光澤,緩緩近:「不怕告訴你,我是半路出家的。」

我點頭,「我曉得,若是自幼出家,不會這樣格格不入,亦不會這樣性子急躁。」

她眉毛一揚,大聲道:「不錯。我嫁過人,生過孩子才到了這甘露寺出家修行。」莫言望著溪水出神,偶爾摳一摳石縫里的苔蘚,那樣幽綠暗沉的顏色,仿佛她此刻的心境,「我是性子急躁粗魯,然而年輕未嫁人時誰不是好女兒來著,性子溫柔沉靜又靦腆。只不過嫁人之後心力交瘁不說,若碰上丈夫不好,婆家苛刻,只怕再好的珍珠樣的女兒家也被生生磨成魚眼珠了。」

其實仔細看莫言的容色,也不算難看的。即便歲月的風霜與眼角的戾氣已經無法遮蓋,然而下頜柔美的弧度卻依然有著別樣的風韻。可以想見若時光倒退二十年,她的容貌亦是十分清秀可人的,想來也得到過不少男子的愛慕。

「那么你又為何出家?」

莫言不假思索道:「嫁錯了人!我與他本是門當戶對,都是出身普通農家,又是鄰村居住,從小就相識的。沒嫁給他之前他待我好,我又會一手紡紗的手藝,能幫助c持家務,他便歡天喜地的娶了我回去。後來我年紀大了,又連連生了兩個女兒,臭男人嫌棄我不能為他生個傳宗接代的兒子,又養不起兩個女兒,小的一出生,就把她活活溺死了。我氣不過,又傷心,和他爭吵了兩句,他便要趕我出門,婆婆和小姑不僅不勸,還煽風點火、挑撥離間,又說要替他找一房年輕會生養的新媳婦。我一怒之下就帶著大女兒出來了,連休書也不曾要。一個女人,生不出兒子已經被人笑話嫌棄,又沒有什么本事,只能拖著女兒到寺廟里來求一口飯吃。」

她說完,眼角隱隱有一點淚光。然而語氣卻是平淡而疏離的,連自身的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著痕跡。這樣的平靜,想必亦是傷心到底了。我聽得心驚r跳,如何能讓一個男人親手溺斃自己剛出生的女兒,何其殘忍啊!我心中亦難過,於是好言勸道:「你別傷心……」

莫言使勁一昂頭,迅速抹去眼角淚水,截斷我的話頭,狠狠啐了一口輕蔑道:「呸!臭男人配讓我傷心么!做他的春秋大夢去。」

我心中傷感,亦有些欣慰。莫言連生兩女被夫家嫌棄,掃地出門。而我卻慶幸我的朧月幸好是女兒之身,才能在宮中安安穩穩生存下去,避過多少人的明槍暗箭。可是若我還在宮中,還是妥妥當當地做我的莞貴嬪安享富貴,只怕我也會暗自遺憾我的朧月是女兒之身吧。

我暗自壓下心緒,想起一事,問道:「你說你女兒跟著你出來了?」

莫言「嗯」一聲,冷笑道:「你以為甘露寺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尼姑們瞧不起我出身貧寒,能收留我一個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盡辦法安頓了女兒在山下尋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應些。我初來時還好脾氣些,她們平日里冷嘲熱諷刁難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砸了寺廟里百來斤重的一個大水缸,從此沒人敢再欺負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撿軟的捏。」她慨嘆著拍一拍手,向我道:「你也忒好脾氣了些,由著她們欺負。」

我笑一笑,道:「你還有個成年的女兒可以依靠,反正在寺里也是赤條條單身一人,沒什么好怕的。而我呢,我是從宮里出來的,甘露寺是我最後的容身之所,若離了這里,我當真也是無路可去了。何況還有浣碧和槿汐兩個,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點一點頭道:「也是的。那真是委屈你啦!」

我苦笑,「不過是得過且過罷了,若說委屈,又有哪里是不委屈的呢?」

莫言道:「那也是,你瞧甘露寺這一群姑子的樣子就知道,平日里為了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明爭暗斗、花樣百出。你以前是宮里頭的貴人,那里的女人可比甘露寺的多得多,但凡牽扯上了男人、牽扯上了富貴和權力,哪一個女人不是放出了手段殺紅了眼睛一般窮凶極惡,你從前受的委屈也不會少。」

她本是個粗人,說出這樣體貼暖心的話來,我當真是有些感動的。放眼甘露寺中,除了浣碧和槿汐,誰又會對我來說這樣的話。

我眼圈微微一紅,終究是要強,不願意被她看出來,只低頭揉搓著衣裳,輕聲道:「你倒看的清楚。」

莫言輕輕「哼」了一聲道:「有什么不清楚的,放眼去看這世間,享福安樂的總是男人。女人哪,無論是窮人家的還是富貴人家的,還不是一樣受苦。」她嘆息道:「就如你我一樣,人要不是被到了極處走投無路,誰肯拋家別子半路出家。」

這話如重重一記擊在我心口上,猛地一震。然而心里如何震動,我亦只是笑笑,不做它言。

莫言見我只是怔怔的,曉得我心里不好過,笑道:「我說件笑話兒給你聽。」

我勉強提神,笑笑道:「什么?」

她神秘一笑,復又坦然道:「我從前那個臭男人上月又來找我了。」

我「啊?」了一聲,道:「你可要跟他回去?」

她斜斜瞪了一眼,道:「他是要我回去,可我若是跟他回去,現下也不在這里了。」她笑道:「臭男人新娶的老婆生的也是個女兒,而且臭男人對我說,他新娶的老婆年輕是年輕,樣貌卻不能和我年輕時比。而且手爪子又笨,從前我織布,一天就能織兩匹,而且織得又密又好。那女人兩天織不成一匹,還常常斷了線頭錯了針,把臭男人氣的要死,打也不中用。」

「那你如何跟他說的?」

莫言眼中有柔和而冷厲的光澤,「我只告訴他一句話,把我死了的小女兒的命還回來。只要她活過來,我就跟他回去。那臭男人沒話說,只得訕訕走了。」她的語調變得溫柔而悲戚,「你不曉得我的小女兒,她有多可愛,我愛得不得了。只可惜她在這世上活了才不到三天。」四周寂靜的,有風聲穿越而過,嗚咽如訴,和著莫言的傷心,格外叫人覺得悲傷。

莫言狠狠拭去淚水,道:「臭男人可想的美,叫我回去白白讓他享齊人之福,我才不給他做老媽子呢。我干干凈凈一個人,帶著我女兒,可比在他家自在得多。我的小女兒,可不能白白死了。」

我恍惚地記得從前翻閱《詩經》,見到過這樣一篇: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合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可見男子薄幸、女子薄命,古來皆是,並沒有一分更改。而莫言,自是比蘼蕪女堅韌勇毅得多了。

我緊緊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沒事了,終究已經過去了。」

莫言凄然一笑,「你曉得我為什么肯跟你說這些話?」

我搖頭微笑,「大抵是因為你覺得我口風嚴密。」

她默默一笑,反握住我的手,「因為我看的出來,你心里頭的苦並不比我少。」

我靜靜含笑,風從濕潤的手上吹過,仿佛有淚痕干後的緊澀感覺。然而,我能說什么呢。我終究,也只能是無言。

後宮-甄嬛傳410。青裙玉面如相識

於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溫實初再也沒有踏足我在甘露寺的斗室一步。我也漸漸放心了下來。他不來,想來也是在極力安置自己的心緒。我情願他不見我,也不願意見面尷尬,難以相處。

但願來日再見時,可以拈花一笑,雲淡風輕了。

時光緩緩從季節變更的痕跡上碾過去,碾過了暮春,碾過了盛夏,亦碾到了秋末。又是黃葉落索的季節了呵!

重陽過去後的幾日,我的心漸漸不安定起來了。有那么一絲暗流,在心頭涌動,泛出焦灼與期待。

槿汐點燃了一柱檀香,甘甜沉靜的氣息緩緩四散開來,叫我能沉穩握住手里的佛珠。

槿汐輕緩道:「奴婢知道娘子煩心什么,下月初六,便是朧月帝姬周歲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煩,也只能是苦笑,一顆一顆捻著佛珠道:「那又如何?我連想在夢中見她一面都是望向。我這個做母親的,只能為她多念遍經文祝禱了。」

槿汐微笑道:「這樣也是好的,畢竟是娘子的心意,雖然母女不在一處,但是母女連心,想必帝姬一點能夠感受得到。」

於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誦經祝禱,只盼望我的朧月身體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來,每日睡得時間便更少了。一日午後在溪邊浣衣,一個困頓,手中的一件衣裳便隨著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撈不到了。暗暗心驚,那件衣裳本是靜白的,這樣弄丟了,少不得又是一頓排揎,又要再起風波了。

果然回去靜白見衣裳不見了,大大地向我發作了一頓,她急著要去上晚課,也懶得現下救懲治我,只撂下一句話,「明日去把謹身殿的地板全都擦凈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謹身殿是甘露寺第一重殿宇,建得十分寬敞庄嚴,要把那里的地板全擦凈了,沒有大半天的功夫是不成的。且我還要照例洗衣、砍柴,連歇口氣的功夫也沒有了。

然而我不願再爭,只得趁著第二日天還沒亮就起來,等著眾尼都上完了早課,早早進了謹身殿擦洗地板。

謹身殿的地板原本是金磚漫地,我跪在地上,身子伏下才能擦到地面。烏黑的磚地光滑如鏡面,幾可照人,微微一點灰塵印跡便十分明顯。我伏在地上,絞干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磚地上,每一塊金磚,左右上下各擦十次才能擦得干凈,堅硬光滑的地磚生硬地硌著我的雙膝,鑽心的疼。背脊彎下,彎的久了,有一點麻痹的酸意逐漸蔓延開來,似蛛網蔓延到整個背脊上,酸酸的發涼。

偶爾幾個姑子走過,或是幸災樂禍或是憐憫,輕聲嘀咕道:「擦地這活兒最折磨人,腰不能直,頭不能抬,謹身殿地方又大,幾個時辰下來,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靜白最會調弄人兒。」

烏黑的地面望得久了,眼睛幾乎發花,望出來一團團雪白的影子,連映在地磚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團。正想直起腰來捶一捶,抬頭見兩個時辰下來擦了連三分之一還不到,還有一大筐衣裳等著自己去洗,不由心頭大急,連歇息得心也沒有了。

謹身殿里靜悄悄的,所有的姑子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一人默默重復著擦洗的動作,手臂酸得麻木了,連頭也沒功夫抬一下。

忽然聽得身後有人道:「怎么就你一個人,槿汐和浣碧也不來幫你么?」

我聞聲轉頭,眼前一陣發黑,盯了許久才看清,正是莫言。我搖一搖頭道:「她們自己的工夫還做不完,我怎么還好連累她們,是我不許她們來的。」

莫言連連搖頭,「你這個傻子,由著靜白她們這樣欺負你么?那這樣零碎功夫來折磨你。」

我垂下雙眸,微微苦笑:「莫言,你還有成年的女兒可以依靠,而我,甘露寺是我最後的容身之所了,若我一力反抗,只會連這個棲息之所也沒有了。」

莫言嘆一口氣,利索卷起袖子,擰干抹布,道:「那我來幫你就是。」

我連連擺手,低聲道:「若被靜白知道,又是一場風波。」

靜白乜斜了眼睛,輕松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倒要看看,靜白有沒有那本事和我干一場。別叫老娘和她撕破了臉,有她好瞧的。」

莫言說得雖然粗俗蠻橫,然而別有一番豪爽義氣。我心中溫暖,含笑道:「那我先多謝你了。」她二話不說,伸手遍利落擦起地來。

有她相助,自然快了不少。大殿里佛像金身威嚴,我擦至佛像底下,見巍峨金身高聳,寶相庄嚴,不由心下一酸,眼中幾欲落下淚來。

我的朧月,她的母親這樣無用,除了祝禱,什么也不能為她做。我所惟一牢牢記得的,是她出生時那張小小的通紅的臉。後來的三日,玄凌便把她送去了敬妃宮中,再沒有讓我見她一眼。我的朧月,她有多高了?應該會說話了吧?她今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樣的衣裳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這種對親生女兒完全的不了解讓我心慌而失落。佛法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