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部分(1 / 2)

他的眼瞼微有些疲倦地半合著,輕輕道:「他很多嘴」,想了想又道:「那么,你知道了?」

我的手指淡漠地劃過桌面,道:「知道了。我只是為王爺高興。」我慢慢道:「沛國公尤府的小姐,自然是好的,何況太後又喜歡。」我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亦是冰涼地洇在舌尖喉頭,冷靜道:「沛國公當年與太祖皇帝一同征戰沙場,出生入死,才有了這份功名,也是一刀一槍打回來的。沛國公家世顯赫,已經榮耀了百年,雖然現在手中早沒有了實權,但家教甚好,教出來的女兒家必定是大家閨秀、風華出眾。靜嫻……」我微微沉吟著笑道:「一聽就知道是溫柔大方的好女兒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爺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滔滔不絕地說那么多話,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說得越多,心里那種凄涼的感覺越是濃重,像霧氣一般一重一重地襲卷了上來。

玄清的神色隨著我的話語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他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優曇花似的微笑,含著淡淡的一縷愁緒,望著我道:「你是真心恭喜我么?」

有那么一瞬間,我很想別過頭去,非常想。可是終於按捺住了,笑到最柔和的狀態,「當然是真心恭賀。」

他只是默不作聲。我不敢看他,只是他投s在茶水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我不得不看到。

他的手伸過來一點,想要捉住我的手。我一驚,本能地縮了回去,再不敢抬起頭來。

他的笑容愈發冰涼,雖然是笑著的,可是一點愉悅的情緒也無,仿佛一張空d的面具,讓人看一眼,只覺得心里驟然被秋風蒼茫地吹過,只余斜陽脈脈。

他的手,就要這樣保持在離我一寸的距離,我幾乎能感覺到他指尖的涼意。他的聲音依舊平和,「無論你是否口不應心,我只告訴你,我並不喜歡尤靜嫻。」他緩緩站起身來,負手站在窗前,那束銀絲蟹爪菊潔白地明媚在他身前,窗外的梧桐樹葉寂靜落下。「有句話,正好能拿來表達我此刻的心思」他的語氣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堅定,「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1)尤靜嫻即便如何好到極處,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

有女如雲,匪我思存。他竟拿這句話來表明他的心跡。

我無話可說,只低低嘆息了一句,道:「可是太後十分中意尤家小姐,王爺也的確是該成婚的年紀了,難道要一直這樣拖下去么?」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太後不知道,你卻是知道的,縞衣綦巾,才是聊樂我員。(2)」

心頭劇烈地一震,縞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縞衣人么?他那樣直接地說出來了,不迂回,也不婉轉。那一瞬間,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縱然明白他的心意,縱然明白,那又如何呢?於是道:「王爺即便不中意尤家小姐,太後也會為你挑選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爺拒絕得了尤小姐,也能拒絕以為的每一位么?太後的鳳意,並不是好婉辭的啊。」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道:「王爺方才說『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可是縞衣綦巾之人對王爺,未必是王爺對她的心思,王爺又是何苦呢?」

有秋葉翩然飛舞如蝶,那樣金黃的顏色,竟是天涼好的秋的季節了。他站在無數落葉之前,緩緩道:「縱使母後一定要指婚,我拼死不肯也就是了。母後再堅持,終究也拗不過我自己的心意。我不是君主,婚姻之事不會關聯國運,母後也是不會太勉強我的。」他望著我,目光中的灼熱沒有一分退卻,卻如漲潮的水,水漲船高,「至於縞衣綦巾之人是否心意與我相同,我只堅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因為清相信,精誠所至,總有金石為開的一天。」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坦白地對我說出他的心意。

我倒抽一口涼氣,回過呼吸來竟有一點一點蔓延的暖意。幾乎有一剎那的動搖,終於還是沒有再想下去。索性不願再理他,只說:「精誠所至,或許會有金石為開的一天。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願意再起波瀾;再多精誠,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白白用心呢。」

他卻以坦然的笑迎接我的冷淡,道:「是否金石為開,清只管傾盡精誠就是。」他看向我,只道:「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說『恭喜』二字,清實在害怕之極。」

我哀哀嘆一口氣,淺笑道:「好。我再不隨便說就是。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讓我真心恭賀一下么?」他的眉頭蹙了起來,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

他的笑意終於溫暖起來,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晉告訴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氣瘋了,恨不得立刻從家宴上跑出來和你好好理論。」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論呢。」我微笑出來,「清河王一向自負從容悠閑,謙謙君子,從不曉得你也會有這樣氣急敗壞的時候。」

「也就你這樣氣我罷了。」他悠然嘆息著苦笑,「也就你能這樣氣到我。」

我低低笑了一聲,再也不言語了。

(1)、(2)、出自《詩經?鄭風?出其東門》全文為: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翻譯後意思為:漫步城東門,美女多若天上雲。雖然多若雲,非我所思人。唯此素衣綠頭巾,令我愛在漫步城門外,美女多若茅花白。雖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懷。唯此素衣紅佩巾,可娛可相愛。此詩是男子表現自己愛有所專。

後宮-甄嬛傳417。病心

漸漸入冬,我的勞作依舊繁忙,身體卻日漸變得疲倦,常常在深夜里咳嗽不已,秋末冬初的燥氣迫得我無法安睡。

自中秋那一次以後,我再不許玄清道甘露寺來。心里隱隱覺得,溫實初來是無妨的。而他來,若被人撞見,只怕又不必要的是非張揚。而我,是不願意他被傳言牽連的。

天氣冷了,我也懶怠往長河邊去。或許並不是懶怠,而是想起太後對他婚事的關注,我便遲疑駐足了

畢竟,我與他是不適合的。佛門姑子與天潢貴胄,天子廢妃與俊逸少年,無論怎么看,都是不搭邊的。

於是,往往只是槿汐去見他。

槿汐這次回來,卻是包了小小一盅冰糖燉雪梨,尚有余溫。她道:「奴婢上回偶然和王爺提了提娘子的咳嗽,王爺這回就拿了冰糖雪梨來,讓娘子潤肺的。」

我正低頭抄錄佛經,聽了只道:「擱在一邊吧,我抄完再吃。」

槿汐站在一旁看我寫了一會兒,道:「芳若倒有兩個月沒來了呢。」

我點頭道:「胡德儀剛生下了和睦帝姬,又從昌嬪進了德儀,正在得寵的時候。芳若又要常常帶著帝姬去太後那里,自然忙碌些,沒功夫常常來拿佛經了。」

槿汐在耳邊輕聲道:「芳若不來也是好事。她來得勤表明後宮某些嬪妃盯娘子盯得緊,所以她要常來看顧娘子的安危。她若不常來了,也就是說宮里有些人對娘子也漸漸松懈了。」

我蘸飽了墨汁,淡淡道:「我出宮也兩年,明知我是回不去的,日子久了,她們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何況,胡德儀剛生下了和睦帝姬,正在得寵的時候,多少人的心思眼睛都在她身上呢。」

「只是……」槿汐遲疑著道:「聽說是胡德儀再不能生了。」

「哦?」我擱下毛筆,看著她道:「你如何得知的?」

「前兩日溫太醫送些止咳的葯來,娘子出去了。奴婢和他閑聊時說起的。溫大人說,胡德儀因為生育和睦帝姬傷了身子,再要有孕就難了。」槿汐依舊低眉順目。

我心思一轉,「那胡德儀自己知不知道?」

「恐怕不知道,若是知道,這樣傷了身子的又有什么痕跡肯尋呢。生孩子么,總是有風險的。即便晉康翁主生氣傷心,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我冷冷一笑,胡德儀是晉康翁主的女兒,她的孩子不會生不出來。而一個帝姬,生下來又有什么要緊,在宮里的人眼里,要緊的是以胡德儀的得寵,以後卻不能再生了。再無後患。何況生下的即便是皇子,養不養得大也未可知。

而這一招永無後患,卻是絕妙的。

我淡淡道:「那皇上知道么?」

「自然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追究起來,終究也不是妙事。」槿汐微微含笑,「皇後的功力倒是見長了。只是可憐了胡德儀!」

「胡德儀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只要皇後還在。」我凄微一嘆,打開了碗盅,潔白如玉的小盅里安靜躺著幾片雪梨,湯色雪白透明,我舀了一口,那股清淡的甜意緩緩沁入心脾,仿佛真是在潤澤我干燥郁結的脾肺。

槿汐收拾好我抄錄好的佛經,和言道:「其實溫大人『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一把玉壺,怎么比得上一盞冰糖燉雪梨來得貼心落胃呢。」

我咳嗽兩聲,臉頰泛起妖異的潮紅。我攥緊手腕上的佛珠,輕聲道:「槿汐,你今天的話多了。」

可我心里卻明白,即便我不見玄清,他的關心,也總是無時無刻都在身邊的。

天氣漸冷,我的咳嗽日復一日的沉重起來,原本只是夜里咳嗽著不能安眠,又盜汗得厲害,漸漸白日里也咳喘不止,常常鎮日喘息得心肺抖擻,臉色潮紅,伏在桌上連字也不能好好寫。

浣碧與槿汐急得了不得。浣碧親自去了趟溫實初的府邸,回來垂頭喪氣道:「說是宮里頭的胡德儀產後失調,留了溫大人在太醫院里,好多日子沒回府了呢。」

我咳嗽著艱難道:「胡德儀剛生下了和睦帝姬,正是皇帝面前的紅人,又是晉康翁主的女兒,自然十分矜貴。」

槿汐愁道:「可怎么好呢,冰糖雪梨吃了那么多下去,枇杷葉子也燉了不少,少說也吃了一顆枇杷樹了,怎么一點也不見好。」此時槿汐手里端著一碗燕窩,好聲好氣道:「王爺那邊悄悄送來的燕窩,最滋潤不過的,且喝了吧。」

我擺手道:「哪里那么嬌氣了,不過咳幾聲罷了。」

浣碧急得臉色發白,道:「這哪里是咳兩聲的事,人都要咳壞了。左右這半個多月來竟咳得一夜也沒睡好過,靜白竟還打發小姐去溪邊洗那么多衣裳,我瞧著就是勞累過分了。」

槿汐拉一拉浣碧的袖子,低聲道:「姑娘少說兩句罷,為了娘子咳嗽得厲害,多少閑話難聽呢,竟說娘子得了肺癆了。」

浣碧氣結,道:「誰這樣胡說了?我瞧著小姐就是這樣被她們折磨壞的!」

我喘得喉頭緊縮,啞了聲音道:「少說兩句罷。」

正說話間,門「砰」地一聲被推開了,闖進一群姑子,為首的正是靜白,她一臉不耐煩地嚷嚷道:「咱們甘露寺里不能住得了肺癆的人,還有香客敢來么?百年古剎的名聲可不能斷送在這種不祥人的手里。」

浣碧氣得嘴唇發白,道:「誰說我們小姐得的是肺癆?哪個大夫來看過?這樣滿嘴里胡咀,不怕天打雷劈么?」

靜白一把扯開浣碧,皺著眉頭道:「就算不是肺癆,也和肺癆差不離了。這樣日咳夜咳,咳得旁人還要不要住了。看著就晦氣!」

我少不得忍氣吞聲,啞聲道:「對不住,我身子不好,牽累大家了。」

一個小姑子伸著脖子尖聲道:「要知道牽累了旁人,就趕緊走,這樣死賴活賴著招人討厭。」

靜白眼珠子一轉,見桌上正放著一碗燕窩,立時喉嚨粗起來,叉著腰尖聲得意道:「你們瞧!她可是個賊,現成的賊贓就在這里呢!」

我的耳膜被她的大嗓門刺得嗡嗡地疼,聽她這樣紅口白舌地誣賴,我縱然涵養功夫再好,也不由微微作色,道:「說話要有憑有據,我何曾偷你什么東西。」

靜白頗有得色,指著桌上的燕窩嚴厲了口氣道:「甘露寺里只有我和住持師太才吃燕窩,你這燕窩是哪里來的?」

我微微變色,示意槿汐和浣碧不要開口,這燕窩的來歷如何能說呢?

靜白掰著指頭道:「那太醫總有好些天沒來看你了,你可別說這燕窩是他拿來的。宮里頭的姑姑也兩三月沒來了,還有誰給你送燕窩來?住持師太的燕窩和我的放在一處,每日都是我的徒弟莫戒燉好了送去的。你若不是從我房里偷的,難不成那燕窩還長了腿自己跑到你碗里的么!」

靜白身邊的幾個小姑子附和著道:「就是就是,她每日拾了柴火回來都要到師傅房里來說一聲,必定是她嫌師傅苛待了她所以心生報復偷了燕窩吃。」

我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既然燕窩總在靜白師傅房里,又是日日吃的東西,若少了早早就該發現去找,怎么眼瞧著到了我這里才說起有賊這回事來?」

靜白一怔,大手一揮道:「沒有那么多廢話和你說。你若有本事,只說這碗燕窩是從哪里來的就是,若說不出來,就是偷了我的!」

浣碧急道:「怎么就許你又燕窩,不許旁人有燕窩了!」

靜白「嘿」一聲笑道:「旁人或許還有家里人送些東西來!可莫愁是什么人,她是宮里頭被趕出來的不祥人,無親無故,她怎么會有那么貴重的燕窩,賊就是賊,抵賴也不中用!」說著一疊聲道:「去請住持!」

旁邊圍觀的姑子一個個冷笑著竊竊私語,巴不得看笑話兒。

我何曾受過這樣的污蔑,不由氣得發怔,胸口翻江倒海般折騰著,窒悶得難受。

住持很快就到了。

她憐憫地看著我,道:「如何病成了這個樣子?」

我胸口沉沉地悶著,呼吸艱難。靜白道:「住持,人贓並獲,莫愁是偷了燕窩的賊了。咱們甘露寺百年的名聲,怎么能容一個賊子住在這里敗壞!」

我雙拳緊握,忍住淚意緩緩道:「住持,我並沒有偷。」

住持輕輕嘆了一聲,道:「方才說肺癆是怎么回事?」

我搖頭,「我並沒有得肺癆,也沒有大夫來看過說是肺癆,只是咳嗽的厲害。」

「可有在吃葯么?」

浣碧扶著我的身體,道:「照葯方抓著吃了,還不曾見效。」

一個小姑子道:「莫愁這樣日夜咳著總有大半個月了,其實早兩個月她就在咳了,只沒那么厲害。若不是肺癆,怎么吃了那么久的葯都不見好呢?」

眾人附和著道:「你瞧她這樣瘦,一咳起來臉又紅成這樣了,多半是治不好的肺癆,斷斷不能和她住一塊兒了。」

住持環視眾人,神色悲憫而無奈,看向我道:「眼下……你身子這樣不好,大家又斷斷不肯再和你共處,不如還是先搬出去吧。」

我心里空落落地委屈,道:「住持知道我已經無親無故,現下一時三刻能搬到哪里去呢?」

浣碧悲憤道:「住持也不能主持公道么,只能聽著一群姑子亂嚷嚷,未免也太耳根子軟了。」

浣碧話音未落,靜白已經一步上前,劈面一個耳光,喝道:「住持也是你能指責的么?!」

浣碧又羞又氣,捂著臉死命忍著哭,牢牢抓著我的手。浣碧的手微微發抖,她與我,都不曾受過這般屈辱。

槿汐上前道:「住持可否聽奴婢一句,娘子的病是否肺癆還不知曉,只是娘子現在這樣病著」,她瞧一瞧天色,「外頭又像是要下雪的樣子,一時間要往哪里搬呢?不知住持可否通融幾日呢?」

槿汐一說完,以靜白為首的姑子們一徑嚷嚷了起來,雜亂著道:「她這樣病怏怏的,怎么和咱們一起住!」

「日咳夜咳,咱們還要不要睡了!」

「她可是個賊,今日偷燕窩,明日還不曉得要偷什么呢!」

最後匯成一句,「若莫愁住甘露寺里,咱們都不住了。」

我見住持頭如斗大,左右為難。一時激憤,盈盈向住持行了一禮,道:「既然甘露寺容不下我,我也不該叫住持為難。只一樣,我並不是賊,這燕窩也不是偷來的。」我回頭向浣碧與槿汐道:「既然甘露寺容不得咱們,咱們走就是了。」說著吩咐,「把箱籠都去收拾了。」

浣碧含淚答應了一聲,正要和槿汐收拾衣裳,靜白跨上前,促狹道:「既是賊,那這些箱籠咱們都要一一檢查過,萬一被你們夾帶了什么出去……」

住持道:「靜白,莫要再說了!」

靜白未免不甘心,翻了翻白眼,終究沒有再動手。

我又氣又急,胸中氣血激盪,眼前一陣陣發黑,腳步發軟。只得斜坐著看浣碧和槿汐收拾。

眾目睽睽之下,斜刺里忽然沖進一個人來,正是莫言。

她抱胸而立,道:「你要走?」

我點一點頭,道:「是。」

她冷冷環視眾人,道:「這種地方不住也罷。我送你出去!」說著手腳利索地幫浣碧和槿汐一起收拾起來。

住持微微嘆息,向我道:「甘露寺在凌雲峰那里還有兩間禪房,你先去住著安心養病吧。一切等身子好了再說,再不濟,也先有個落腳的地方。」

我強忍著不適,微微點頭。

東西收拾完,莫言看我道:「你臉色這樣差,怎么走去凌雲峰,外頭的樣子又像要下雪,我背你去吧。」說著一把把我背起來便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