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六章 出使(2 / 2)

楚臣 更俗 3618 字 2021-01-18

關鍵是馬車不能通過,更是直接限制了運力。

先因陋就簡的搭建鐵索橋,然後再逐步的建造鐵梁橋,將嵩南棧道的運力一步步擴大、提升上來,才是河洛形勢能否真正穩定下來的關鍵。

要是不能解決嵩南棧道的運力問題,洛陽北翼的戰局即便僵持到明年,形勢非但不能得到緩解,反而會因為蒙兀人更方便往孟州、滎陽、雍州運輸人馬、物資,最終叫他們占據到戰略上的絕對優勢。

文瑞臨等人走過嵩南棧道,沿馬市坪驛道一路南下,就順暢多了,三天後就抵達潁上,准備渡過淮河先去壽州。

一路走來,他們能看到河洛、蔡汝許陳等地的梁國故民,在看到先帝駕崩、大楚棠邑制置使、黔陽侯得禪讓繼任梁國新主的官榜時,是滿心驚疑跟不可思議,短時間內心思也無法安定下來。

不過,一路上除了整隊的輜重兵、運兵外,文瑞臨他們還能看到從淮西諸州縣分散受召北上的歸伍老卒、武官佐史,他們臉上雖然也是滿心的不可思議,但更多則是振奮、熱情高漲。

文瑞臨完全能想象他們為何如此振奮,但也是如此,他內心更百味陳雜。

理智的去想,這是最好的選擇,不然就算是擁立洛王繼位,也很難想象在早有准備的蒙兀人面前,能夠守住河洛,但是他心里就是百味陳雜,也不清楚他這次到南內史府赴任,會有怎樣的結果,也不清楚楚廷及諸方勢力對整件事會有怎么的激烈反應……

…………

…………

梁州夾於秦嶺、大巴山之間,寒流難以侵入,初春時節要比河洛地區暖和多少。前朝時修於漢水北岸的梁州城,外城郭有八里縱深,人丁最興旺時,外城郭之內有民戶上萬戶,而外城郭早就毀於戰火,蜀軍之後僅重修了內城。

梁州諸縣,在割並出去之前,也僅有一萬五六千戶,梁州治縣人丁雖然最多,也總數也僅有六千戶,還主要分散居於鄉野村寨。

內城因為有駐軍才稍稍繁榮些,但外城郭殘垣斷壁,荒蕪一片。

此時的梁州外城郭,卻是人盈丁滿,但他們都是被裹挾從襄樊郢隨鄧均等地西逃的將卒家小,一個個衣衫藍綠、面黃肌瘦。

雖說梁州占據巴山秦嶺之間富饒的漢中盆地,有數百畝萬的土地可以耕種,但問題在於開墾荒地需要投入農具、耕牛及騾馬,在有新一季的收成之前,兩萬多將卒、近十萬家小需要保障口糧供給。

梁州既沒有充足的農具、畜力,近十萬軍民從鄖陽、房陵等地西撤,成年丁壯口糧每天僅有半斤、婦孺口糧還要在這個基礎減半,和著野菜草葉或樹皮一起咽下,連站起來走動的氣力都沒有,怎么指望他們拿著最簡陋的骨耜石鋤去墾荒修渠?在油葷極少的當世,成年丁壯在農耕勞作期的口糧標准是日食兩斤糙糧外加少量的鹽巴或大醬。

而開墾條件再簡陋,種子總得給足吧?

梁州能扛到這時,沒有斷糧,還幸虧李知誥之前兩年在漢水兩岸多開墾二十萬畝新田,在襄北潰敗時,梁州有十數萬石存糧。

只是這點存糧要熬到夏糧收割,還是太艱難了。

總體來說,內城的情形要好一些,屋舍街巷也整飭,刺史府衙署內宅乃是蜀軍修造,也頗為氣派非凡。

只是這一刻刺史府的議事大廳里,氣氛有些壓抑,守在衙署前庭院中的扈衛,也能清晰聽到姚惜水沙啞而憤怒的聲音院子里傳出來:

「大哥,你可知梁賊朱溫於白馬驛殺了多少顆人頭,你可知魯王府的一把大火燒了幾天幾夜才熄,你可知道這些年無數故人朝思暮想是為哪般,你豈能安心事於敵國?韓謙今日貪奪梁主之位,與楚國必然交惡不說,蒙兀騎兵也絕對不會錯過踐踏河洛的機會。他扛不住南北受敵,不得不示好於梁州,但是,大哥你想想,韓謙他有幾分機會守住河洛?而即便叫他在洛河站穩腳,以他的狼子野心,又怎么可能不撕毀今日之誓言,而叫大哥安睡他卧榻之側?我們為何敗得這么慘,一切都還不是拜韓謙所賜,你今日豈能再與虎謀皮?」

刺史府內外的扈衛,皆是李知誥的嫡系牙軍精銳。

李知誥有心將他們選撥出來,當作後備武官培養,教他們識字,講解簡單的操訓治軍之術,也多多少少略知天下大勢。

只是他們中誰都沒有想到梁帝朱裕病危之際,竟然沒有傳位其子朱貞,而使將吏迎韓謙入洛陽為新主,也更沒有想到韓謙繼大梁國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派馮繚進入梁州,要冊封督帥李知誥為梁州節度使,將梁金兩州收編為梁國疆域。

雖說李知誥軍令極嚴,但守在前庭的扈衛將卒,這時候都禁不住的往議事大廳里探頭張望。

議事大廳的門扉敞開著,李知誥似乎也不介意身邊的牙軍將卒聽到里間的爭吵,都能看到姚惜水站在廳前因激動、憤怒而漲紅的臉。

相比較而言,持詔趕到梁州的馮翊,則一臉平靜的坐在左側的長案之後,等到姚惜水渲泄過一番後,才慢條理絲的說道:

「太後王嬋兒及襄王『楊林』、陳德等人,在你們手里已經沒有什么用,卻每日還要白白消耗你們珍貴糧食,交給我帶去東湖,對你們應該沒有什么損失吧?而接受我大梁的國詔冊封,我大梁既不會往梁州派一兵一卒,也不會往梁州委派一名官吏,更不會去奪你們手里的兵權,甚至還會以大梁的名義,按月從蜀國支借糧草三萬石,供給梁州支用、以養兵馬,這么好的條件,我實在不敢想象,姚姑娘憑什么還要這么堅定的拒絕,是不是太不理智了?要是蒙兀人能給你們這么好的條件,我馮翊只會勸你們趕緊接受蒙兀人的冊封,屁都不多放一個……」

馮翊說得天花亂墜,姚惜水額頭的青筋隱隱跳動,卻怎么都無法忘卻魯王府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被熊熊大火吞噬的情形,無法忘卻幼小的她是怎么在那一場劫難下活下來的,哪怕是僅僅是名義上的,她也無法接受梁州受梁國冊封這件事。

鄧泰、張松、周通、郝子俠等將皆是李知誥這些年帶出來的嫡系,柴訓代表其父柴建而來;此外蘇紅玉以及李知誥的長子李摯,也坐在大廳之內。

馮翊與他們都不算陌生。

任何一方勢力,在這種生死關頭的抉擇上,都不是誰能完全無視部屬的異議而一言定之的,這時候他撇開姚惜水,看向鄧泰等人說道:

「這些年恩恩怨怨,誰是誰非很難說清楚。我馮翊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並不重要,但韓謙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不要管那些高高在上、自詡清流之人在說什么,你們摸著自己的胸口想一想,他真是無信無義的奸佞之徒嗎?與知誥兄及諸位一起守住淅川,是誰的功勞最大?與諸位一起平定潭州、開湖南行尚書省,是誰的功勞最大?聯姻蜀國,乃至平定金陵逆亂,是誰的功勞最大?楊元溥他這一路是誰扶上帝位,最終又是誰容不下誰、百般猜忌,逼得誰不得不放棄最大的擁立之功而退守敘州?水師覆滅、梁軍南下,又是誰站出來力挽狂瀾?不錯,這時候棠邑是有自立之心,不再怎么聽朝廷號令,但這一局面又是誰造成的?老大人身受酷刑而死,是誰一手促成的?另外,諸位再能昧著良心,也不能說楊元溥最後是死在我們手里吧?而你們最終守不住鄧均等州,不得不狼狽的潰守梁州,那也是兵敗所致,但棠邑除處處給你們留一線余地之外,可有用過什么不能拿到台面上的卑劣手段?相比較之下,晚紅樓這些年又用過怎樣的手段,想必你們都是清楚的。不錯,現在河洛是岌岌可危,但就算我們守不住河洛,你們也不會有什么損失,相反你們還能獲得極難得休生養息的機會,日後還能多些跟蒙兀人討價還價的籌碼,賣個價錢。而我們倘若能僥幸守住河洛,你們想想看,梁帝朱裕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幾次大謀都為韓謙所壞,但他卻敢將朱氏宗室以及大梁江山都托付給韓謙,你們手里就這點的三瓜兩棗,有什么值得擔心這擔心那的?說實話,我空手而歸沒什么,我也相信知誥兄不會為難我,但我就這樣空手而歸,只會打心眼里瞧不起在座諸位——對了,也不怕告訴諸位一聲,呂輕俠動宮變刺殺楊元溥,功敗垂成之際,蒙兀人潛伏在金陵的人手,曾試圖阻攔、拖延你們的家小出城——這一點紅玉夫人與張松你們逃出金陵城時不會毫無察覺吧?而蒙兀人他們是什么用意,想必你們心里是極清楚的,那一夜蒙兀人在金陵城被我們總共狙殺了三十七名暗樁秘諜……」

鄧泰、張松、周通、郝子俠、柴訓等人默然無語,他們在軍中為將,即便各自的立場不同,即便這些年與棠邑明爭暗斗,但也都是務實之人,這一刻也都默不作聲,不表什么意見。

馮翊又看向姚惜水,說道:「姚姑娘,你心里想著李家宗室被殺得人頭滾滾落地,余恨難消,我能理解,我馮家也差點被滅族,韓謙更是心懷殺父大恨,但我想不管誰,承受這世道之不公,都不大可能比得滿心赤誠想解江淮危厄,卻遭百般算計,又受五馬分屍之刑的老大人吧?老大人行刑之前給韓謙留下一封血書,以姚姑娘你的心胸,你猜一猜老大人在這封血書里給韓謙留的是什么話?」

「我怎么猜得到?」姚惜水綳著臉,冷聲道。

「這要從老大人早年在楚州任吏時一段往事說起,」馮翊徐徐說及韓道勛任職楚州地的舊事,說道,「這段舊事一直埋藏在老大人的心里,臨刑時所留血書,只寫了這么一段話留給韓謙:『楚州舊事,積郁多年,轅刑在即,此生恍然眼前,真覺生死事小矣,吾兒勿以為念』……」

「真有這樣的血書?」一直沉默坐在李知誥身側的蘇紅玉,這一刻也忍不住出聲問道。

馮翊說道:「我此時何需欺你們,韓東虎當初便是拿這封血書潛往徐州去見溫暮橋,說服溫氏投附棠邑。」

「啊?」蘇紅玉怔怔的看向李知誥。

溫氏族人是如何被擄往棠邑以及溫博、薛川、曹霸等將又是為何能放下重重顧慮,率羅山守軍向棠邑投附,這兩年他們一直為這事困惑不解,卻怎么沒有想到韓謙是憑借這封血書,就輕易化解掉溫暮橋、溫博父子最終的顧慮。

「仇恨是什么,前朝覆滅,戰禍如虎,你李家宗室人頭滾滾落地,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五十年來,河淮、關中、江淮、河朔、河東多少人頭滾滾落地,」馮翊說道,「其他不說,僅以梁金兩州為例,前朝鼎盛之時,兩州人丁繁盛,逾四十萬口,而在王建收梁金兩州為蜀土之後,丁口則不足四萬,十去其九的人頭滾滾落地啊。而以淮西五州為例,前朝晚年在天佑帝任壽南節度使之前十年,淮西猶有四百萬人丁,但短短四十年後,淮西僅錄得七十余萬口,三百萬顆人頭滾滾落地——他們的人頭,與你李家宗室相比,孰輕孰重?姚姑娘念念不忘舊仇,卻不知這滿天下的亡魂,要找誰去報仇雪恨?姚姑娘念念不忘舊恨,滿心想著河洛、淮西支離破碎,以嘗舊恨,但姚姑娘你卻沒有想過,河洛、淮西支離破碎,河洛、淮西四百萬殘丁,有幾人能逃得過這一次的大劫?逃不過這次大劫的孤魂野鬼,又能找誰報仇雪恨?」

「馮翊,河淮人頭滾滾落地,又不是我所為,你說給我聽,又有何用?」姚惜水咬牙切齒的盯著馮翊叫道。

「姚姑娘,你真是入了魔障了,」馮翊搖了搖頭,說道,「你們與胡虜勾結,使晉地陷入敵軍,使關中、河淮戰事糜爛。其他皆不說,僅梁師雄、蕭衣卿掘開禹河大堤,洪水滾滾而下,僅去年陳許汝滎潁譙濠楚泗海諸州溺水而亡者,就多達三十萬人,背井離鄉、流亡於野者更是多達上百萬人,姚姑娘你說說看這些人的命運慘不慘烈,姚姑娘你能說這些與你絕無干系?再者,梁州城此時有十數萬軍民嗷嗷待哺又有何罪,僅僅要因為姚姑娘你念念不忘前仇舊恨,就拒絕接受最快明後日就能送來的援糧而活活餓死不成?」</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