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 / 2)

幻女 未知 6047 字 2021-01-19

是姑娘那股半是譏嘲半是挑戰的眼神,激發了我的創作沖動?也許是朝夕揣摩,使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善良、溫柔又略帶憂郁,於是我嘔盡心血地為她設計出這座宮殿似的樓房;呵,我怎么能不痛心?這設計中灌注著我的深情,我的摯愛,我對世上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向往。我不要求報償,我只要她喜歡,而如今,卻被她一句話全打碎了!好一個沈凡姝,竟然說一看到這房子就來氣!哈哈,你懂嗎?你配嗎?幾個月來,辛子安在自己心目中塑造起來的那個沈凡殊,如今徹底毀滅了。辛子安在心中對自己說:傷心什么?憤怒什么?你無非又要面對一次葬禮而已。上一次是埋葬可憐的父親,而這一次是埋葬自己一番心血。既然無可挽回,干脆利落地結束,比牽絲掛藤地拖著,只有更好。想到這里,辛子安竟覺得輕松起來。是的,讓這一切噩夢般地過去吧。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凡姝,想起了她那甜甜的笑容……

為什么一個外表如此美好的姑娘,竟會如此無知、狂妄、乖戾而剛愎自用?想到這里,他的憤怒已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被嘆息和憐憫所取代。他的嘴角掛上一絲冷笑。這冷笑是對自己的:真正犯傻的不是你辛子安又是誰?你原以為活在心里的那個美好的凡殊,其實從來就不存在呀!四周靜得很。陷入沉思的辛子安,無意中向周圍掃了一眼,才發現天時不早。他站起身來,對牆上掛著、桌上攤著的各種圖紙和統計表格之類,連看都懶得再看一眼,就跨出了工棚。

一出門,他就看到不遠的工地上,一個身著粉紅色衣裙的姑娘正背對著工棚,面朝著那幢造到一半的樓房凝視著。她仁立著,一動不動,那情身姣影猶如一尊優雅的雕像。

辛子安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受驚似地一哆嗦,回過頭來。

四目對視,如電光石火般一瞥,不到半秒鍾,他們已經相互認出了對方:

「沈凡姝?」

「辛子安?」

他們幾乎同時叫出了對方的名字,雖然在這之前他們並未見過面。

「你為什么到這兒來?」

「你……還沒有走?」

又幾乎是同時地,他們向對方發出第一句問話。雖然一個是冷冷的,話中帶氣的,另一個卻是怯怯的,驚異中含著緊張。他們都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場合下見面。

「我這就走,不用沈小姐來攆。可是,請沈小姐講清楚,這幢房子什么地方不好,以致你一看到它就來氣!」

辛子安用手指一指工地那邊已初具規模的樓房,很不客氣地責問沈凡姝。

沈凡姝的臉刷地一下紅了起來,那長而濃密的睫毛後面,竟淚眼盈盈。這倒是辛子安絕沒有想到的。

一陣難堪的沉默。

沈凡殊的胸脯在粉紅色的裙衫中劇烈地起伏,她的雙手用力地續著一塊雪白的手帕,嘴唇顫動,可就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這就是那個下令停工拆房的傲慢公主嗎?辛子安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覺用較為溫和的語調問:「是你要拆掉那房子重新蓋過的嗎廣

沈凡姝不吭聲,只是盡力將那滿眶的眼淚憋回去。

辛子安不耐煩起來,心想:算了,跟這樣的人談不出名堂,我不奉陪了。

他正舉步要走,只聽沈凡姝輕輕地吐出三個字:「我爸爸……」

「是你爸爸的主意?」辛子安不禁問道。

「我爸爸會承擔一切損失……」

這話早聽過了,原來尊敬的小姐你就會說這句話。好一個財大氣粗、一擲萬金的闊小姐,你以為毀了這幢房子,只是扔掉幾個錢的事嗎?辛子安氣不打一處來,恨恨地說:

「可是沈小姐,你總得說說,到底這房子哪一點不合你心意?」

「請別再問了,辛先生,」凡姝打斷子安的話,深吸了口氣,說,「我不想回答。」

「你是說不出來!」辛子安毫不客氣地釘她一句。

「你認為我說不出來,也行。」沈凡姝聲音不高,但執拗地說。

蠻不講理,這是什么大小姐的臭脾氣。辛子安真想發火。但他再一次克制住自己,口氣盡量平緩地說:

「沈小姐,請跟我來一下。」

不等凡姝表示同意,辛子安已回身走進了工棚。凡姝只得默默地跟在後面。

辛子安指指桌旁一張椅子:「沈小姐,請坐。」

凡姝搖搖頭。她郁郁寡歡地倚桌而立,不看辛子安,眼光卻轉向牆上掛著的那幅樓房的彩色全景圖。

子安也注意到了,他用幾乎可稱柔和的聲調說:「沈小姐,現在樓房還只造到一半,花園也才剛動工不久,看起來不成樣子。不過,我保證,等全部竣工後,絕不會比這張圖七的差半分。好在沈小姐提前從廣東回來了,如果對這張圖上的哪一點不滿意,現在提出來,還來得及修正。」

凡姝盯著那張圖紙看了一會,又不禁回頭看一眼辛子安,但一接觸到他那交織著責問和期待的眼光,便馬上低下頭去。

小屋里靜極了,靜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沈小姐,」子安只得再一次耐著性子開口,「如果我的感覺沒有欺騙我,我想,現在你已經有一點喜歡我的設計了,對嗎?」

凡姝背對著豐子安,幾乎是令人難以覺察地點了點頭。

「那么,沈小姐,你該不再堅持今天早上的決定了吧?」子安問。

「不,」凡姝突然驚慌地搖頭,口氣冷澀地說,「不,不,我堅持。」

「你!」子安只覺得手心冒汗、頭腦發脹。全身的血往上直涌,他終於壓抑不住,凌厲地叫道:「你簡直是個不可理喻的怪物!」

凡姝轉過身來,吃驚地瞪視著子安。即使是在感想中,辛子安也看出了她的表情是那樣蕭索,甚至有點可憐兮兮的。

「你說不出半點理由,卻堅持要拆掉重建,你究竟是為什么?」辛子安痛心地問。

「請你不要問了。這是我們家里的事,你照我的話去做就行了。」沈凡姝的語音輕柔,可在豐子安聽來卻那么刺耳難聽。

「知道嗎,就憑你輕輕一句話多少人幾個月的心血全毀了。」子安已經不再想說服洗凡境,也不想再大聲咆哮,可是話的分量卻變得格外沉重:「難道就同為你生在富豪之家,得天獨厚,波能如此。>酷、沒有人性嗎/

凡姝的臉色煞白,毛茸茸的大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層y影。她怕冷似地瑟縮著,但額_l卻沁出浦港冷汗。

說出了這一通話後,辛子安倒冷靜下來。

「早知你是這么個人,我當初就不該用心給你設計這樓房。」他向凡姝冷笑一聲,「看來這幢樓是該拆,因為你根本不配住它!」說著,走到那張彩色全景圖前,「嗤」地一聲把它從牆上扯下,順手撕成幾片,又揉成一團,狠狠地往對面牆上扔過去,然後再也不看凡珠一眼,走出工棚。悄臉。她安著眉,紅紅的小嘴正狠命咬著手中拿著的那支筆的筆桿。日記本攤開在書桌上,上面寫了「李子安」三個字,再往下就寫不下去了。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那個英俊的青年男子生氣的臉、生氣的聲音、生氣的動作……

說實話,凡姝一點也不怪子安,例從子安的激烈反應看出了他對事業的熱愛和為人的正直。他是有一點嚴厲,甚至有一點倔,可是,他的話不是句句在理嗎了而且如果一個男子受到如此對待而竟毫不生氣,還算得上是個真正的漢子嗎!但是,她又怨恨自己,為什么總擺脫不了這個辛子安呢?他不是說,連拆房的事他都不管了,那肯定更不會重新為我設計,也許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想到這里,凡姝只覺心頭一陣抽搐,是遺憾?傷感?委屈?她分辨不清。只知道這是自己從未體驗過的一種情感。

「小姐,你在想什么哪?」丫頭小翠進來,看到凡姝愣愣地撐著腦袋對窗閑望,關切地問。

凡姝沒有回頭,問:「老爺回來了嗎?」

「回來了。他讓小姐換換衣服,待會兒天求少爺和天姿小姐就要來了。」

凡妹這才想起,今日晚上,爸爸約他們來吃飯,還特意叮嚀說,別忘了,這可是她和闊別多年的堂兄、堂妹初次見面。天求和天姿是沈效轅弟弟沈效禹的子女。效禹夫婦死去多年,他們早已獨立門戶,平時不常到伯父家來。凡姝渴望見到他們,畢竟是年輕人,而且是親戚。再說,她現在特別需要有人幫她打破積聚於心中的郁悶。

「小翠,幫我把那套淺藍長袖呢裙拿出來。」凡姝一面站起來准備去洗臉化妝,一面吩咐道。

這本該是一次輕松歡快的家宴。為人吝嗇,不苟言笑的效轅夫人久不下樓,連天求兄妹提出上樓請安,都被效轅婉謝了。渾身小家子氣、上不得台盤的天求妻子又沒有來,效轅只客套地問了一句,就讓天求含糊應付過去。所以在座的四個人,全都姓沈,而且全是至親。

但是,除了照例的寒暄問候,整個席間的空氣卻顯得有點僵滯,沒有生氣。

飯後,兩個堂姐妹坐到長沙發上說話去了,這邊就剩下效轅、天求叔侄倆。

「伯伯,幾年不見,凡姝妹妹真是長大了,如今病也好了,人也越發漂亮了!」天求一面用牙簽剔牙齒,一面隨口說道。

效轅淡淡一笑,朝凡姝、天姿那邊看了一眼,沒有答話。

「而且,我看凡姝妹妹性子也大改了。記得小時候,可不是這么文靜,脾氣可大哩。」天求眼珠靈活地一轉,用眼角瞥著伯伯的神色,又說。

「你有六年多沒見到阿姝了。那時候她還小,不懂事么。」沈效轅從口中吐出一串煙圈,不緊不慢地說。

天求嘴角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說實話,要在馬路上遇到,我還真不敢認了呢!」

「所以,我今天特地請你們來,好好認一認,免得以後搞錯人呀!」

沈天求聽出伯父話中有話,便不再吭聲。

過了片刻,效轅才輕輕嘆口氣,用只有天求聽得見的聲音說:「唉,你說她脾氣變了,我正為她的脾氣發愁呢!」

「怎么啦,伯伯?」

「她一回來,就要把已蓋到一半的新房子拆掉重來……」

「這是怎么回事?」

「說是一看就來氣。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與辛子安見面,當初是我一再懇求人家……唉!」效轅無可奈何地搖頭長嘆。

「噢……」沈天求心想,這倒挺合乎凡姝的性格,她從小就是那么任性。但他沒有這么說,卻似乎很關切地問:「伯伯,那你怎么辦呢?」

「我和你伯母正為這個傷腦筋呢。」

「要不要讓我們勸勸她,」天求試探地問,「也許凡姝會回心轉意?」

「隨她去吧,她可不是個處得好的人。」效轅夾著香煙的手擺了擺,卻轉了一個話題:「對了,前幾天你說想籌錢做生意。我看,你現在有三木洋行的差事,日本人要求嚴格,你正該好好做,不能三心二意,不要像你爹……」效轅的金絲眼鏡片閃閃發光,雖然他說話聲音挺輕,但那語調咄咄人。沈天求明白,伯伯照例的長篇訓誡又要開始,他不禁在心中罵道:吝嗇鬼!不肯拿錢出來就直說,還要用大道理來裝門面!

這時,客廳那頭天姿和凡姝正不知說到什么高興替,哈哈笑了起來。天求趁機站起身說:「我和凡姝聊聊去。」就離開了沈效轅。

天姿和凡姝談著女孩子們感興趣的話題,交換著上海廣東的種種趣聞,倒也談得很投機。

突然,天姿提到了沈家後園新造的那幢樓旁:「凡姝,你真有福氣,將來能擁有一幢辛子安專門為你設計的洋房……」

「怎么,你知道他?」凡姝不覺驚奇地問。

「你是說辛子安?」天姿不禁笑道,「怎么會不知道;早些天,我到你家工地來,就認識他了。他還答應幫我找點勤工儉學的活兒做呢。辛子安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們同學里,崇拜他的人可多了。有人把登著他相片和消息的報紙都剪下來,寶貝似的收藏起來。她們聽說辛子安不但幫你設計,還幫你制造這座樓房,一個個都羨慕得要死。」

在一旁,聽她們談話的天求,這時c進來對凡姝說:「其實,天姿就是辛子安最忠實的崇拜者之一。」

「別睛說,」天姿瞪哥哥一眼,轉過臉來對凡際說:「別聽他的。」

「凡姝,我可沒睛說。你問她,有沒有買過許多雜志報紙,還把它們剪得七零八落的?」

天姿紅著臉說:「我在大學里學室內裝修,當然要保存一些有用的資料……」

天求和天姿斗嘴,絕不是為了出妹妹洋相,他其實是想逗引凡姝開口。可是說來也怪,凡姝倒像越來越深地陷入了沉思。

於是,天求斜睨一眼凡姝,故意更大聲地對天姿說:「你把辛子安吹上了天,可我們凡姝還瞧不上地呢!他設計的樓房有什么了不起?凡姝不喜歡,還不是照樣要拆掉?」

「哥哥,你胡說什么呀,」天姿不屑置辯地駁斥道,「哪會有這種事。」

「不信?你問問凡姝么。」天求篤悠悠地一笑。

天姿拉拉凡姝的衣袖,急切地問:「哥哥說的是真的嗎?」

「嗅——,是呀,我……我不大喜歡……我要辛子安拆掉重建……」凡姝仿佛大夢初醒似的被從自己的思路拉出來,蒙蒙懂懂地回答道。

「什么,你……」天姿一下子站起身來,驚愕而幾乎是氣呼呼地瞪著凡姝……

那邊,沈效轅冷眼看著這一切,一絲微笑漸漸爬上他的嘴角。

回家的路上,天求把方才天姿同凡姝的談話問了個底朝天。

於是,他獲知:在凡姝回上海之前,大伯母娘家的老家人華叔華嬸已先從廣東來了。華叔當門房——怪不得剛才去吃飯,他不認識天求兄妹,一口廣東國語,嘰哩哇啦,簡直叫人聽不懂——他們一來,沈宅的幾個佣人,包括門房和管家就全被辭退了。眼下服侍凡姝的,是新雇來的丫頭小翠。

他還獲知:凡姝在廣東期間,已經念完高中,這次回上海,就是來c班念大學的……

他一面聽著,一面思前想後,突然地問妹妹:

「天姿,今天晚上在伯伯家,你有沒有感到有點兒奇怪……」

「奇怪?奇怪什么呀?」

「你難道不覺得,凡姝的變化大大了嗎?」

「那有什么!六年多了,我們的變化不是也很大嗎?從小孩變成大人了。」天姿漫不經心地說,又自我解嘲似地加上一句,「只不過她越變越漂亮,我卻越變越丑罷了。」

「我不是說這個。她看來很健康,根本不像得過重病的樣子。原先總以為她病得很重,連上海都回不了,怎么突然好好兒地回來了……」

「哥,你盡沒事找事瞎捉摸。」天姿顯然不願再聽天求說下去了。

但天求仍顧自接著說:「你不覺得,凡姝的脾氣也變了很多了你看她今天多隨和、多有修養,連說話的口音都比小時候軟而糯,簡直像個淑女。」

「也不見得!憑她要拆那樓房,就和小時候一樣,實足是個不講理的千金小姐。以後,我都懶得答理她了。」天姿不滿地說。

天求似乎沒注意天姿的話,仍在默默想著什么。

回家以後,天姿上樓睡覺去了。

天求問妻子秀玉:「小寶呢?」

「早哄他睡著了,」秀玉低聲說,又小心翼翼地問,「給你把洗腳水端來吧?」

天求往客堂間太師椅里一坐,不耐煩地說:「你不用管了,睡你的去吧。」

不知坐了多久,天求突然站起來。走到桌旁撥起了電話。

電話通了。沈天求對著話筒,故意謙恭地說:「伯伯。您還沒睡哪,我是天求。」

「什么事,已經這么晚了……」

「沒什么事,我和天姿要謝謝伯伯今晚的款待。」

「就為這個呀了,如果沒別的,我……」

「等等,伯父,這個星期天。提和天姿想邀凡姝出來玩玩,也算是為她接風吧。而且,我們很想聽凡姝詳細介紹一下廣東的。情況,我們都很感興趣。她在那兒六年多了,算得上是個老廣東了。行嗎?」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後沈效轅說:「我不知道凡姝是不是會答應,她的脾氣……」

「伯伯,我們堂兄妹六年多沒見,令晚這一見,天姿對凡姝印象特別好,很想和這個唯一的姐姐多親熱親熱……」

「好吧,我告訴凡姝。不過,她剛回來,不知你們看到的她今晚的好脾氣能裝多久呢?哈哈……」

過了好一會兒,天求才怔怔地把話筒掛上,卻仍兀自沉思不已。

「哥,怎么不開燈?」辛子玄「啪」地擰亮哥哥房里的電燈,走了進來。

辛子安雙手墊在腦後,仰身躺在床上。子玄倒水,他也沒答理。

子玄看哥哥道:「怎么,在想心事?」

「別鬧」子安皺著眉,「忙你的去吧,我還有工作。」

「工作,工作!只知工作不休息,是不會生活的傻子!」子玄嘟嚷著,一邊聽話地往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他又想起什么,回頭說:「哥,沈家那幢樓造得怎么樣了?我可急等那位畫中人回來呢。」

誰知辛子安臉一板,低聲喝道:「別提她!」

「哎?我們這位天使怎么得罪你了?」

「天使?哼,她是個魔鬼。」辛子安從齒縫里吐出詛咒。

子玄莫名其妙,他返身走近子安,問:「發生什么事了?」

「前兩天,這位小姐突然從廣東回來了。」

「這好啊,你見到她了?是不是有照片上那么漂亮?」子玄興奮地坐到床沿邊,情急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