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1 / 2)

沖撞 曉春 未知 6294 字 2021-01-19

不得不承認自己時常想起鄭耀揚,他的憤怒、他的慷慨、他的冷笑、他的從容、他的沖動、他的氣勢、他的不按理出牌……他現在一定對我很有意見,看見我也一定會當面來一記重重的右勾拳,絕對不會留情,因為我知道,他和我一樣討厭背叛討厭欺騙,但我們又常常身不由主地做出一些背叛和欺騙的事情來,凡人根本無法控制事態發展,我開始承認自己也頗勢弱,當然,面對張守輝這類有權勢的人來說,事與願違似乎才是正常的。

明超先撞進我懷里喚我本,女主人也熱情地迎上來,一一為我介紹今天到場的親戚:「這是我小妹佳佳。」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到全世界任何角落都有這樣善意多事的媒人。

我熟練地應付這種場面,微笑著伸出手去:「陳碩,很榮幸見到你。」

「姐姐向我提起過你,說你是一個令人感覺很安靜的中國男人。」年輕的台灣小妹一開口就似我八百年的神交,這類女人倒也不多見。

暗自苦笑,然後說:「我自小在美國長大,而且,也談不上是個安靜的人。」我一向有自知之明,明明是假洋鬼子也不必充隱忍的中國男人,但因為有語言天賦,所以中文還不算差。

台灣小姐似乎對我的直白有些吃驚,隨即溫和地一笑:「你如果是個健談的人,我會更高興認識你。」

她這句話是頗有些技巧的,對她的印象不由好了幾分,但與陌生人,我總是表現得不夠熱情精彩,這也我的本性。

聚餐在主人的小花園里,月朗星稀氣氛不錯,可整個晚上,我興趣缺缺,這個家庭味道太過濃郁的私人聚會絲毫不能令我投入,爽快的庄先生倒有幾分廖京的豪情在,牽動了我以往的記憶。

這樣的晚上,這樣的氛圍,這樣的餐桌,這樣的女人,無一是我想了解的,也無一是了解我的……

「陳碩,我上次說你的名字有點熟吧還真沒說錯,看看這篇華人商報上的啟示,刊了有一個多星期了,沒印象都變有印象。」在自助晚餐進行到後半場時,章慧將一份報紙遞到我面前,「不會就是找你的吧?」

接過報紙,我的手一震,信息專版右下角醒目之處有一則尋人啟示:

「陳碩,不告而別,不知為何?我與耀揚將於下月舉行婚禮,請務必聯絡,別令吾等終生抱憾。深為掛念,靜候為盼。」落款是秀芳。

我皺著眉立在原地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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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香港了,原來他早已回香港。那里才真正是他的世界。

我提前向主人告辭:「時間也不早了,我先走一步,多謝款待。」

章慧笑道:「要多謝你來才是。」¤自由¤自在¤整理¤

叫佳佳的女孩看出我的無趣,整晚沒有再多說話,我看她才算得上是安靜的中國人。這時看出我要走,她適時得體地上前來道別:「下次一起去打球好不好?」

沒想到她還會這樣說,所以我答:「好。」

並不是說沒有女人適合我,而是我的心已經變質,不再隨著正常軌道運轉,有些事情正在慢慢失控,雙腳像失重,有些找不著調。

在回去的路上,我反復想著那條啟示的內容,老實說,我很震驚。我離開還不到一個月,鄭耀揚和秀芳就要結婚了,呵,真是有些懵了。這不是鄭耀揚匆忙之間的決定,絕對不是,這我有把握,我是說,他不會挑在這個時候結婚,也許是我太自以為是了,也許他已經想通我們之間的問題所在,只須三天,憑他的智慧一定猜得出我是誰給支開的,如果說,別的事他是為了我,那結婚肯定不在此列。

我不知道鄭耀揚有沒有通過各類渠道找我,但秀芳刊登這則啟示顯然只有一個理由,如今目標近在咫尺,她會想見我……當然,我至少應該祝福秀芳,我應該祝福她,無論這個決定出於什麽理由,我都該那樣做。

只是,我都不清楚自己現在要給怎麽樣的反應才算正常,我覺得──很亂。

晚上,張守輝居然主動聯絡了我。

「陳碩,你在巴黎的日子看來非常閑適哪,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這麽說,我一點兒也不意外,事態尚在掌控中,他很放心。

「張董今天還真有興致,怎麽想到給我打電話?」一出口,譏諷掩都掩不住。

「陳碩,對於你和耀揚之間的事或許是我太多心了,你又何嘗不是強脾氣,別人說東你偏往西,男人嘛,年輕時誰沒有幾件荒唐事,貪圖刺激也沒什麽,事情過了就過了。」看來他最近心情好得不行,「耀揚已經跟我說了,他也承認你們之間根本沒什麽,他只是求才心切,想把你留在宙風。」他這番自覺頗善解人意的話聽在我耳朵里卻不是個味道,我在揣測他的真假度,但心卻不由得沈了沈,因為知道張守輝沒必要作戲給我陳碩看,沒必要。

「張董,對於成業的一切,我都會守口如瓶,也希望你能停止對我的監控,還我清靜。」我的要求提得並不婉轉。

「你現在還不夠清靜?」他笑得不懷好意,但隨即又說,「你看了秀芳刊在五家華人報紙上的啟示了吧?想不到你還挺會籠絡人心的,他們要你去觀禮,耀揚明著不跟我討人,心里卻也認定我刻薄你。現在我也想通,畢竟是你幫我說服耀揚加入成業,我這個人獎懲分明,測試你這段時間,也知道你並無二心和破壞欲,就不打算再為難你。不如,你去香港露個臉,讓耀揚知道一下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不是張守輝在作戲,那就是鄭耀揚了。原來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沒有能猜透他。我吸一口氣,靜靜地說:「我會去出席婚禮。」

「陳碩,話說在前頭,你在行為上最好注意點,還有,別在耀揚面前亂說話。」反之,我絕對不會好過,張守輝這是在給我下最後通牒。

我沒想到恢復行動自由會這麽容易,當然,我沒想到的還有很多事情,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很長時間,我就只是抽著煙在客廳的沙發里干坐著,沒有開燈,漆黑一團,像我暫且停擺的分析力。我不知道在這樣復雜的情況下,再回到香港這塊是非之地,我還能不能像以往那樣坦然,其實也料到自己只會將清水越攪越混,而對於鄭耀揚,再要以什麽身份與他面對面。

算了算日子,第二天我還去學校提出請辭,同時也結束了游泳館的任務。想想也有必要跟明超一家道聲別,章慧很驚訝,她大致也猜到我就是報上要找的人。

最後還赴了台灣妹的約,打了一場網球。

「聽說你要走了,什麽時候?」

「下個禮拜。」

「有個問題不知道問出來會不會太唐突。」

「問出來才知道會不會。」

「我看了那則啟示,那個人是你的情人吧?而她現在要跟你的一個朋友結婚──」

女孩子的聯想力可見一斑,我笑:「為什麽會這麽想?」

「顯而易見,她能在報上不避諱地公開找你,說明你們三人曾有密切聯系。但你為什麽一直不向他們透露行蹤?到現在卻又突然改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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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的細心和聰明我有些吃驚:「我的情人我的朋友背叛了我,為逃避現實,避走異鄉。佳佳,你這個故事,情節缺乏張力,故事太過老套,順便告訴你,你猜錯了。」

「好好,我檢討。瞧我的想象力!」她嘆笑著拍拍頭,「還會回來嗎?」

「會。」我考慮在這里買一幢房子。

她對我嫣然一笑:「這麽說,我們還有下一場球?」

「好,下一場。」

「你可別食言哪陳碩。」她坦率而大膽地說。

一周後,人已經到香港啟德機場。已近傍晚,天色還不黑,但街道兩旁櫛次鱗比的商店都相繼開了霓虹燈。原本想打電話去海景別墅,但後來還是決定直撥他的手機號碼,對方接起來:「鄭耀揚,我陳碩。」

那邊過了三鈔種才沈聲道:「你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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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香港。」說完這四個字,他和我都不再出聲,很久我才說出,「八點,尋香咖啡廳等你。」

他卻說:「現在。」

「什么?」

「我就在宙風大樓,現在我下去等你,你馬上過來,不是八點,是馬上。」

他急的時候總是習慣用命令式口氣,我掛掉電話猶豫一下,還是叫了一輛出租車往全香港那幢對我來說最熟悉不過的大廈開去。

「尋香」的咖啡香還是那樣純正,門內幽暗的情調和悠揚的小提琴樂還在繼續。我走進去,往四下一看,立即發現了他。顯然,他也已經看見了我。

鄭耀揚的臉有些憔悴,面部的輪廓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柔和,沖淡了他一貫的銳利冷漠,他的眼神此時有點怪異,帶著一絲研判和預測,他似乎想重新評估我,隨著我腳步的近,他難得地避開了我直視的目光。

我在他對面坐下:「怎么不替我叫杯拿鐵?」

「怕你放我鴿子,到時豈不浪費一杯好咖啡。」他抬頭看著我,像是隨口道,「沒事吧你?」可他的眼睛出賣了他。

「你希望我有事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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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這話什么意思。」語氣不經意間又有點沖了,我們之間的和平維持得總是不夠長久。

「如果你要我從此消失,我可以幫你這個忙。」身子略傾向前盯著他,「鄭耀揚,你到底要不要留我?」

「陳碩,這還真不像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話。」他眼中瞬間燒得似火,「這是一道令人吃驚的選擇題?」

「不管是什么,反正我已經說了我要說的。」

我們都沉默下來,時間也好象突然靜止一樣。直到鄭耀揚開口道:「陳碩,其實我知道──你在法國。」

我微微怔住,隨即又恢復常態譏誚道:「有句話我一直想說:張守輝再毒,對你還是好的。」我猛地站起來,「什么都不用說了,算我陳碩不識相。」

三步並兩步往外走,鄭耀揚卻在身後大聲吼出來:「陳碩,你站住!」

整個咖啡廳的人都往這邊看了,呵,他還是一樣喜歡搞噱頭。

我怒火中燒,回過頭罵過去:「你少給我在那兒擺譜!我不吃這套。從今往後,我們各走各路!」

他沖過來,當眾拽住我的手臂:「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

「還能有什么意思?你我之間還有什么意思!你他媽把我當什么人?」用力甩開他的手,我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搞得太難看。

大踏步走出去,他似乎也意識到在尋香鬧有點不妥,默默跟上來。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過了三條街,這讓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們也這樣在外頭瘋,最後還喝個爛醉……和他鄭耀揚一起,我就不那么對勁了,時常會失去冷靜和自持,變得有些神經質。

終於我拐進一條街巷停下來,背靠牆壁看著他走近我:「說吧,盡管把要說的全給我說完,別剩下,我洗耳恭聽。」

「陳碩,你這個人還是那么沖。」

「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自由¤自在¤整理¤

他上前來,伸出右手,用修長有力的手指撥了撥我的頭發,我不自然地向旁邊避了避。

「得知你人在法國在前一個星期的事,老頭子向我保證你會安全無恙,我也決定趁此機會讓自己冷靜一下。」

我接上去:「然後你有了冷靜後的結果:結婚。」

他輕輕一嘆:「是。」

鄭耀揚跟我太像了,無論事業、感情均能保持清晰的頭腦,在意識到自己快要迷失的時候仍能審時度勢、分析利弊,得出最佳結論之後付諸行動,我們都不充許因為自己的失誤而釀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我們雙方利己主義的特質在這場角逐中互相抵銷折墮,不能再任其發展下去了,他跟我都清楚。

他轉過身子與我並排靠在牆上,緩緩說:「我知道你對我不在乎,我鄭耀揚不喜歡在不現實的事情上浪費過多感情。」

很久我才聽見自己說:「不在乎,我也不會回來。」

他扭過頭,目光突然緊緊鎖住我,某種復雜的情緒在眼內游移不定。

我自嘲地一笑:「我結婚你飛美國,你結婚我飛香港,我們這到底是在干什么!」不禁用手捂住臉,「就這樣吧,鄭耀揚,我們可以了。中途代價太大,你我承擔不起。」我往前走。

鄭耀揚上前幾步用雙臂一下從背後抱住我,力量很大,過會兒他一手撫上我的臉壓上來,輕舔我的耳廓,轉而激烈地吮吻,這引起了我身體內部的震顫,我回頭與他的舌齦唇齒猛力地糾纏,我們都不自禁地響應對方。

這里隨時會有人經過,我們都知道,就好象只是為了把近一個月的情緒在這一刻盡數發泄出來──

他停下來,邊喘邊咒:「你小子他媽都快把我弄瘋了。」

我平復一下心情:「下一刻起我們就要保持距離,這個夢做得太長,不必再加場了,你同意么?」我們都在心里做了最明智的決定。

「那我要你加入宙風,你同意么?」

我看著他五鍾秒,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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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耀揚把個冰涼的東西塞在我手掌心里:「這是麗月宮十樓套間的鑰匙,你就暫住那兒吧。你那辦公室──我還留著。」

「不用,你還是把張冀雲調上去吧,我搬樓下去。」我走了兩步又回頭指著他,「如果你不是存心想整我,就別再把我放隔壁。」

「喂,要不要去吃海鮮?」等我快要拐出巷口時,他在我身後嚷了聲。

轉身:「你就不怕東西臟?」

他走到我面前哼笑:「嘖,還真把我當公子哥兒了。」

「你不是嗎?呵,算了吧,改日再吃,我想回去休息一下。」

「行李呢?」這回輪到他問我這個問題。

「牙刷牙膏算不算?」

他無奈地看看牆壁又看看我,和我抬杠他顯然也有些頭疼:「走,我送你過去。」

「不用,我叫出租車。」

「別跟我耗。」我也不再爭,跟著他穿過三條街又回了宙風的停車場,他問道,「你把車賣了?」

「又沒想過還會回來。」

他不出聲,先開了車門,我坐上副座,彼此一路上也沒再開口。

鄭耀揚嫻熟地將這輛灰黑色的阿斯頓.馬丁跑車停入麗月宮的專用車位,一下車他就把車鑰匙丟過來:「這車給你開。」

從空中接過鑰匙:「君子不奪人所好,你留著吧,我用不著這麽好的車。」又把車鑰匙扔回去。

「你有病啊,還君子小人呢,我看法國郊區的空氣可以把人薰傻。」他又丟回來,「少廢話,我的就是你的。」一出口,他又意識到這話講得過分親昵,也有些尷尬,掩示似地抬腳先走了,我看了眼他心愛的座騎搖搖頭跟上去。

上電梯前我用右手擋住他:「你最好別上去。」

他好笑地看著我:「那──可是我的房間。」

「不,現在不是了,沒記錯的話,半小時前你把它給了我,噢對啦,連同你的車。」

「以前我說你專會過河拆橋,還真沒說錯。」他不大高興了,「我有備用鑰匙。」

「勸你最好不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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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電梯門開,有三個人從里面出來。其中一個是宙風保全部的經理黃令申,他看見我和鄭耀揚堵在電梯口非常吃驚。

黃令申跟老板打個招呼,然後轉過頭有些興奮地看著我:「陳哥你終於回來啦,聽說芳姐找你找得很急,你玩失蹤啊?連個消息都沒有。」他是個老好粗人,說話也有點不經大腦。

「我知道,我會跟她聯絡。」是有些內疚,居然到現在還沒有想過聯系秀芳。

「阿申。」鄭耀揚打住他的問話。

「鄭哥,有事盡管吩咐。」

「把車開過來,現在送我去風運酒廊,我有事找波地。」

「三分鍾後我開過來。」黃令申最後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腳踩進電梯,兩鈔後,鄭耀揚一手隔開快合攏的門,迅速抬右手看了看表:「晚上九點,你來風運。」

「干嘛?敘舊?」

他的嘴角邪氣地上揚,冷笑了一下,退了出去。電梯門終於合上,眼中留下鄭耀揚一個瀟灑的背影。

回305套間,一種極其陌生的熟悉感撲面而來,跟我的心情倒吻合,這地方曾讓我感到窘迫,但現在,我在此卸下一身疲憊。躺進大浴缸里,全身筋骨似乎得到解放,升騰的熱氣到處飄浮著鄭耀揚的氣息,我甩甩頭拋開這些錯覺,昏沈間進入睡眠狀態。

直到有些轉涼的水漫過耳鼻眼,我才豁一下從水里坐起來抹把臉,游戲健將差一點淹死在浴缸里,我可不想制造此類可笑到極點的新聞。

回到卧室,到那個我喜歡的陽台上干坐了會兒,再到床上睡過去……中途醒來看看時間已經是十點半,不知道哪里來的精力,又起身穿戴起來,下樓取車上路,剛跨進風運酒廊就看見鄭耀揚正好迎面出來,我們倆同時一怔。

「你整整遲到一小時又四十五分鍾。」

「我有說過一定會來嗎?」側過身子從他旁邊經過。

風運的人氣還是那麽旺,我坐上吧台一角。上次那個叫阿明的調酒師看見我,主動上前來:「陳碩吧?好久不見你了。」

鄭耀揚這時坐到我身邊,彼此都好像不認識似的,我也自顧自跟阿明瞎扯:「是啊,很久沒來──出了趟公差。」

「鄭哥。」阿明有些敬畏地推過來一杯紅酒。

鄭耀揚轉了轉酒杯並沒有喝,而是側頭問我:「怎麽想想又出來了?」

「睡醒就來啦,並沒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