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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韋宗澤的媽媽名叫辛喬,是個風流的美女,從交過第一個男朋友開始就緋聞不斷。她喜歡出入各種聲色場所,而且在那個年代就經常有男人在凌晨開車送她回 家。住在他們家周圍的鄰居一開始都很同情韋宗澤,覺得他是上輩子欠了他媽媽的,這輩子來給她當兒子。直到後來相處得深了,大家又開始討論,為什么辛喬的老 公姓米,叫米源,而她的兒子卻姓韋呢。

又有好事的大嬸跑到他們家借東西,便藉機詢問韋宗澤的爸爸,不料米源是個十分老實巴交的男人,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其中由來,那好事的大嬸轉身就出去嚷嚷,坐實了韋宗澤不是米源兒子的新聞。巴公房子共用的那塊巴掌大的天空,從此貼上了院子里有野種的標簽。

也因為這樣,原本米源還時不時會帶他出去玩,做一些父子間的互動,漸漸地就完全擱置了。韋宗澤很不理解爸爸的改變,見他時常加班,半夜才回,便好幾次 尋到他所在的工廠去。結果可想而知,工廠的女工們都對著韋宗澤指指點點,說他從長相到氣韻沒有一分半點像米源。米源盛怒之下,讓少不更事渴望父愛的韋宗澤 滾回去。

韋宗澤百思不得其解,十分傷心地問他的母親辛喬:爸爸為什么不喜歡我。

辛喬一邊塗她的指甲油,一邊很輕飄飄地回道:他不喜歡你就算了,天底下那么多人,你還愁沒人喜歡你嗎說著把兒子的小臉捏上一捏,你已經長大 了,可以自己管好自己,有飯吃你就吃,該上學你就去上學,別人家的孩子都知道交幾個朋友成群結隊地玩耍,你怎么就整天一個人逛盪著去去去,媽媽給十塊錢 你,你去找朋友玩吧。

韋宗澤拿著十塊錢,卻找不到半個朋友,別說朋友了,就連能寫對他名字的人都很少。

他在班上是個異類,因為他不跟爸爸姓也不跟媽媽姓,所以大家都說他是撿來的孩子。韋宗澤的運氣也不太好,被分到一個班主任很勢力的班上,那位班主任因 韋宗澤的爸爸是個普通工人,媽媽又時常不知所蹤,孩子無人管教,竟對韋宗澤采取放任不管,視而不見的政策。比如班上幾個調皮男孩都偷過教室里的粉筆盒,並 在黑板報上亂塗亂畫,被老師發現後,都被叫到辦公室去挨批評了,只有韋宗澤不用去。又比如五年級時,韋宗澤曾經兩門考試不及格,和他一樣不及格的都被請家 長了,只有韋宗澤不用請家長。老師就像不知道有他這么一個人。

鑒於父母對孩子的影響以及老師對孩子的影響全部偏向了負面的效應,韋宗澤從小就對自己以外的人和事極為不信任。與此同時,幼小的心靈提前封閉,陽光被 隔離在心門之外。韋宗澤開始習慣性地和別人保持距離,習慣性地壓抑自己,小小年紀就不再渴望獲得老師表揚和學校的嘉獎,那似乎沒有什么特殊意義,對於他來 說,也不能叫做榮譽。

他唯一的樂趣就是在自家車站附近的一個廢棄小球場上打籃球,那里有一些年紀稍長的陌生男孩,他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的故事,反而可以和他平和相處。韋宗澤因為長期和大齡男孩打球,等到他上初中的時候,籃球技巧竟十分突出。

另外還有一件事,是關於韋宗澤喜歡看電影的由來。

六年級的全校春游活動,他拿了錢,卻不去參加,頭一天放學就自己寫了一個病假條子,然後模仿大人筆跡簽個字交上去,老師也不怎么細問就放他回去了。那 時候手里有錢,卻沒有什么樂子。一般小學生都不會自己去看電影的,他騎著自行車打電影院經過,看著許多三口之家或牽著手,或把孩子抱在懷里陸陸續續走進 去,另外還有許多處對象的大人,也或扭捏或大方地結伴進去了,他就決定測試一下自己的膽量,揣著錢買了一張電影票。

他看的是電影魯冰花,是一部台灣人拍的電影。里面有一個和他一樣處處被人挑剔和排斥的小男孩古阿明,是一個繪畫天才。在電影中,所有的人都瞧不起 他,討厭他,只有新來支教的老師郭雲天發現了他。除了郭雲天,其他人都把他當一個沒有出息的壞孩子那樣對待。後來學校要提拔有才華的人去參加繪畫大賽,除 了郭老師以外,所有的人都不同意讓古阿明當代表。到最後郭老師也沒能說服他們,只能在他離開時候,帶著古阿明的一副畫走了。古阿明因此郁郁寡歡,不吃不喝 得了大病,一直到病死都不知道那副他送給郭老師的畫,贏得了世界的贊美。

韋宗澤和在場看電影的其他孩子不一樣,懂事一點,知道什么叫死亡的孩子一般會哭,不懂事的則會問古阿明怎么了。韋宗澤卻是如當頭棒喝,渾身冒著冷汗的。他敏銳地把電影故事和自己的身世結合在一起,得出了以下結論:

首先,貧困會讓人家瞧不起你,人家瞧不起你,你就沒有地位,你沒有地位就沒有機會,哪怕你是個天才。其次,世界是很大的,除了自己生活的小區,還有別 的小區,城市,省份,國家,這里沒有人理解欣賞你,不等於別的地方也沒有。還有一條是最重要的,就是千萬千萬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否則希望越大失 望越大。不然就像古阿明,好端端地得病死了,留下來一幅畫,有什么用郭老師說起來那么喜歡他拼了命似地支持他,最後沒能帶他去參加比賽,而且明知道古阿 明留在那個破地方不會有好結果,走的時候也不帶上他。古阿明卻到死都還想著郭老師。

韋宗澤越想越覺得難受,從電影院出來就一直是悶悶不樂的。四月天的春風和和煦陽光不能撫慰他困惑的內心。他騎著自行車回到自己家小區前,偏巧還看到有男人開著車來接他的媽媽。門口那家花花綠綠的副食店前,坐著三個正在打毛線的中年大媽,正對他的媽媽指指點點。

韋宗澤從中這幅市井的畫面中感受到世俗的本來面目。

那天辛喬穿著她最好看的一條裙子,配著一件珠光色的針織披肩,帶著黑色墨鏡,婀娜地從院子中走出來。經過院子門口的副食店時,她也知道那幾個長舌婦正 聚在一起嚼舌根。但辛喬一點也不在意,想來那幾個老女人能聊的新鮮話題也就這么多了吧。開車來接她的,是她相處時間最長的一位情夫。她自然想不到,一直到 她出車禍的那天為止,這個男人竟是真心愛著她的。

韋宗澤並不恨她的媽媽,但他一直以來不能理解的是他的爸爸。作為一個家中的頂梁柱,他的爸爸實在太軟弱了。除了上下班,就知道洗洗衣服做做飯,對於媽 媽的一切作為都敢怒不敢言的。韋宗澤有一次倒是主動問他,你們為什么不離婚米源就像被蛇咬了一口,用很驚恐的眼神看著他,問:你從哪里聽到這個詞 的。韋宗澤說:電視上。米源聽了只搖頭,韋宗澤知道問不出答案來,就改問了別的問題,為什么我們家和別人家這么不一樣米源回答說:不知道, 等到想回頭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晚了。米源嘆息著說完,卻在驀然間驚覺這個孩子言行舉止皆冷若冰霜,可他還是一個小學生啊,一時極為惻隱,米源忍不住伸出他 粗糙的手,在韋宗澤的頭和臉上輕柔撫摸著,看著他的眼,卻什么也不說。但他不知道,其實韋宗澤很喜歡爸爸的大手,喜歡他手上那令人舒心的溫度和足以令他想 象出父親掌紋的那種摩挲的感覺。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那天韋宗澤突發奇想決定幫爸爸做一件事。他從地上拾起幾塊不大不小的爛磚頭,剛剛夠他一手一個的,然後輕手輕腳走到那台轎車的附 近,趁媽媽上了車,那人發動引擎,車子即將破風而去的時候,他呼哧呼哧幾下,像扔鐵餅那樣把石頭使勁扔過去,砸在轎車的車窗和車門上。他聽見媽媽坐在車里 面尖叫,他便很快意地大笑出來,然後轉身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