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4-1】(2 / 2)

華胥引小說 唐七公子 6457 字 2021-01-19

慕言問道:寫了什么我總結了一下:他睡午覺的時候不小心被小偷把盤纏偷了,然後小黃不肯配合賣藝,他就把小黃典當給當地動物園了,讓我用這個飛鴿綁張銀票什么的給他。

慕言伸手拿銀票,我止住他:不用。拿出紙筆給君瑋回信:十日之內,若不將小黃贖出,吾定將汝賣去勾欄,望汝好自為之。信紙晾干後卷入飛鴿的竹筒,啪啦將其放飛,此事圓滿解決。

在隋遠城安頓下來,一住就是五日。第五日傍晚,籠中黧鴉興奮異常,興許是附近又出現母黧鴉,興許是鶯哥終於入城,我著實不能辨別。慕言淡淡掃了眼四圍暮色,將籠子打開,黧鴉立刻攤開翅膀沖了出去,而我們在後方緊緊跟隨。我心中有隱隱的擔心,忍不住問出口:你說它這么激動不會是去會情妹妹吧

慕言頭也沒回:怎么可能。

我喘氣跟上他:萬一呢。

他淡淡:那就宰了它給你燉湯喝。

黧鴉在半空顫抖地嘎了一聲。

半個時辰後,果然在護城河畔發現鶯哥,昏倒在水草間,全身濕透,也不知這五日究竟發生了什么。我惦記她肩上的傷,解開黏答答的綳帶,看到傷處行跡可怖,已被污濁河水泡得發白。

這一故竊誄潛鋇囊焦荻裙

醫館的老大夫看症後取出館中最好的葯材,和著續命人參熬成葯湯,以長勺一點一點哺入鶯哥口中。可大半碗葯湯灌下,她依然未能醒來,且高燒不退,不斷說著聽不清的糊話,似在昏睡中陷入某種凶惡夢魘。老大夫的意思是,倘若黎明前這姑娘仍醒不過來,就請出後門往右拐,隔壁有個棺材鋪,不僅賣棺材還提供喪事一條龍服務。這種人性化布局固然溫暖人心,但鶯哥絕不能死在此處。她死了我們首先要買一幅棺材,然後要勘察墓地,還要請人抬孝掘墓下葬封土處處都要花錢,真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只有故技重施以結夢梁再入鶯哥夢境,黎明之前,將她成功帶出來。我心里覺得愛他必須珍惜他,就是說不能讓慕言有任何冒險,但還是情不自禁將他帶進了危險重重的夢境,這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自己潛意識里一直想將他弄死,只是沒想到這樣快理智就不敵潛意識。或者說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最後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梁遠遠觀望,不同於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鶯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症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將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魘住鶯哥的到底是什么,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魘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確不能寄托終身。

故事開始於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春深。二十歲的鶯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里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為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顰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閑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渺無人煙、凡事只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說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奶奶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鶯哥那樣人氣低迷。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說話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日光雨露下的太陽花,漂亮又干凈;二來錦雀樂於助人,常幫園子里的花匠侍弄花草,幫廚房里的嬤嬤燉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綉出最時興的綉品。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鶯哥同妹妹相比,著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只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綉花自不在話下,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潯將她撿回來,容潯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么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面不改色將目標置於死地。

四月十七,容潯二十四歲生辰。

暮春的雨無休無止。鶯哥在趙國的任務中受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將養,卻惦記著容潯生辰,一路風餐露宿,緊趕慢趕七日,終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四方城。趙國盛產白瓷,她想著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鄭國給容潯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利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著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日,才勉強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么。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看似價值不菲。她將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日,帶回四方城,才踏進容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容潯房中拿給他看。人人都說鶯哥冷情,冷情的人偶爾流露這樣孩子氣的一面,其實是巨大的萌點

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陣陣春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應門的小廝遞給她一把傘,她將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徑自踏入雨中。免了屋外隨伺小丫頭的稟報,她想著要給他一個驚喜,想著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的蹙起,又是如何松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怎么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

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斗篷,她將斗篷脫下,並了油紙傘一同交給屋外的小丫頭,只抱著懷中瓷杯,身法利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將的銀槍劃破蒼茫暮色。閃電帶過的濃光里,容潯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么字。

除此之外,一貫閑人免進的書房中,妹妹錦雀竟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內室寂靜,能聽到狼嚎劃過宣紙的聲響,容潯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抬頭望向錦雀時,眼里含了隱約的笑:這兩個字就是錦雀,你的名字。原本坐著的錦雀好奇站起,立在書案旁,仔細端詳案上宣紙,半晌:那這邊這一行字又是什么話尾和著天邊猛然響起的怒雷轉成一聲驚叫,同時緊緊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容潯愣了愣,打量她半晌,伸手將她拉起來:這么大了還怕打雷話未落雷聲接連響起,剛被拉起來的錦雀捂住耳朵朝後一退,腿被桌子絆倒,他趕緊伸手將她抱住,免了她腰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么這樣不小心。很久,他沒有放開她。她兩手仍緊緊捂住耳朵。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鶯哥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內室外一聲悶響,錦雀眼睛驀然睜大,死死望住門檻處一截紫色裙角。銅燈台只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晦暗光線里,容潯嗓音淡淡的:誰紫色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隨風起舞,一身紫衣的鶯哥站在內室門口,鬢發在斗篷里裹得太久,散亂潮濕,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錦雀在容潯懷中重重一抖,猛地將他推開,自己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昏黃燭光映一副銀紫衣袖,上有蕙林蘭皋。

將錦雀扶著站好,容潯轉頭看向門口的鶯哥,仿佛才發現她:怎么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著他,半晌,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猶如枯樹漸生紅花。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隱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

室內靜謐,容潯抬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著吧。眼風瞟見地上黑色的布裹:那是什么她轉身欲退,聞言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么,不打緊的東西罷了。

趙國之事處理得干凈利落,容潯將清池居賞給鶯哥,這賞賜著實大方,你知道古往今來一切事物虛無縹緲沒有定數,唯有房子是在不斷增值。清池居在容府僅遜色於容潯所住的清影居,這就是說,兩個院子都這么大,那為了符合建築學上的對稱審美,就必定要設計成東成西就南轅北轍,總之是絕不可能挨在一處。鶯哥搬出緊挨著容潯寢居的集音閣,搬去和容潯隔得十萬八千里的清池居。她在集音閣住了六年,自十四歲到二十歲,終於從這院子里搬出來,而下一任客居在集音閣的,是她的妹妹錦雀。

一時間,容府台面下傳出各種猜測。有傳說認為鶯哥徹底失寵,但傳說又認為若是徹底失寵容潯不可能還賞鶯哥那么好一處房子,但後來傳說覺得這房子可能是容潯補貼給鶯哥的分手費。有傳說認為容潯愛上了錦雀,但傳說又認為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特地甩掉另一個女人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女人特別有錢又長得特別美,可考慮到錦雀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容潯要真是為了錦雀舍棄鶯哥那純粹就是沒事兒找抽了。但後來傳說覺得感情本身就是一場找抽,男人的感情世界更是難以言說,假如你不是男人就永遠無法理解。不過按照這個說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遠遠不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和諧了,因為似乎只有男人之間才能比較容易地互相理解。於是發展到這個地步,傳說就徹底跑題了。

就在容府私底下圍繞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當事的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都表現平靜。容潯身處高位,一向平靜慣了。相比而言,鶯哥的平靜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的模樣,即使那一夜闖入我房中在夢境里滿面淚痕,也未像尋常人般痛哭失聲。唯一不能平靜的那個人是錦雀。

鶯哥搬離集音閣那一日,錦雀在前往清池居的一處假山旁攔住她,神情憔悴,愛笑的一雙眼沒有半點神彩,卻定定看著自己的姐姐:你為什么不罵我,為什么不理我,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討厭、討厭話未完淚水已順著眼角滑下,滴在衣襟上也來不及擦一擦。頭上海棠花開,紛然如火。她猛地撲到她懷中,死死將她抵到假山旁,摟著她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樣,淚水揩到她臉頰上。被她死死摟住的鶯哥終於低頭來看她,濃黑瞳仁里映出她的模樣,同垂落到眼前的海棠花枝沒有兩樣。她哽咽氣息吐在她耳旁:姐,我們離開這里,容潯不是你的良人。

鶯哥背靠著假山,紫色的錦綉長裙上織出大幅蝶戀花,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圖案,穿在她身上只顯得冷淡,假山的陰影勾出一副對比鮮明的色彩圖畫。錦雀緊緊貼在她身上哭得氣息不勻。她頭枕著一塊凹下的山石,微微揚起下巴,看著高遠藍天,輕輕笑了兩聲:你可知道,家養的殺手離開自己的主人,後果是怎樣五年,我為了容家,樹了太多的敵。死死貼住她的妹妹卻驀然抬頭:借口,你不願意離開,因為你喜歡容潯,對不對她眼中驟現冷意。錦雀抱住她,牙齒都似在打顫:我會向你證明,他絕不是你的良人。她放下要搭住她肩膀的手,仍是微微抬頭的模樣,眼中映出大片火紅的海棠花,聲音聽不出情緒:錦雀,這么多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寂寞

錦雀的證明來得十分快捷,快得就像她姐姐手中的刀,假使在其他事情上也能有如此效率,早就成為一代自強少女。不過前提是五月十六那夜的刺客也是她所安排。但這樣我就把人心看得太險惡,也許這一切只是天意,錦雀不過借了天意的勢。天意讓只開於剎那的優曇花盛開於那夜容府的剪春園,天意讓容潯忽然來了興致攜著錦雀游園賞月,天意讓不能安眠的鶯哥深夜跑來剪春園的池子里濯磨隨身短刀,天意讓刺客在他們三人不期然相交的視線里驀然出現。要說容潯領廷尉之職,掌管大鄭刑獄,府上時有刺客造訪,大家都丫骯擼翟諉揮惺裁春么缶」值模皇欽獯未炭偷哪勘暾Э慈床2皇僑蔞保律陸9饉頻笞晟哂埃怪北脊蛟誄乇叩妮焊綞ァ

這一擊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若鶯哥不是多年殺手,說不定就此絕命,幸虧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殺人以及如何貼著敵人的刀口活命,憑著多年本能貼地一滾,險險躲過。於刺客而言,最要緊的就是發難那一刀,既然先機已失,要再把目標弄死談何容易。就在鶯哥提刀相抗之時,卻有另一道劍影直刺容潯背心。才反應過來是一雙刺客行事,前者不過是為牽制住她,後者辦的才是正經事。但他們遠遠不了解的是,容潯的身手其實遠在鶯哥之上。

黑衣的刺客不敢置信地盯著穿胸而過的長劍,似乎並不明白為什么方才還背對自己攬著那紅衣少女全無防備的廷尉大人,頃刻間就要了自己的命。但眼神里忽然顯出最後一絲狠辣,使力一拋,推著手中利劍朝正與另一名刺客纏斗的鶯哥直直釘過去。姐一聲驚呼劃破半個剪春園,呼聲中錦雀朝著急馳的劍尖飛撲而去。利刃穿腹而過,發出極悶的一聲。與此同時,鶯哥的短刀狠狠劃過與之纏斗的刺客頸項,刺客的長刀亦穿過她的肩胛骨,牢牢地直釘到劍柄處。血順著衣襟蔓過胸口,幸好是紫色的長裙,也不容易看得出,她抬眼向方才響起驚叫的方向望去,正見著容潯顫抖著雙手將倒在血泊里的錦雀摟在懷中。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其實那刀雖刺中腹部,看著嚴重,卻並無大礙,她十八歲那年也受過這樣的傷,在床上躺半個月也就過去,只是痛得有點受罪。錦雀在容潯懷中小貓似的呻吟:痛我痛容潯的頰緊緊靠住她額頭,嗓音低沉喑啞:別怕,我在這里,我們馬上去看大夫,乖,忍著點。小心翼翼將她抱起來,她輕輕地哭了一聲:姐姐姐緊蹙雙眉的容潯終於回過頭來看了眼鶯哥。面色蒼白的鶯哥勉力笑笑,撐著走近一些:我在這里。頓了頓又道:我沒事。錦雀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而容潯身子一顫,眼中驀然出現的是仿佛就要失去什么天底下最貴重東西的驚惶。她愣了愣,淡淡看向他:不是什么大傷,她只是暈血罷了。他卻根本沒有聽進她的話,看也未再看她一眼,旋身間已抱著錦雀匆匆而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力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而後整個人都躺倒在池塘邊上,有裙裾落入池水中,似一片紫色的荷葉,刺入肩胛的利劍就這么被身下泥地生生頂出去,又在骨頭里磨一次,她終於悶哼出聲,睜眼望著墨色天幕里漫天繁星,想起十六歲生日時容潯的那句話: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

她笑出聲來:你終於還是不需要我了。無人應答,偶有夏蟲嘶鳴。她止住笑,將手舉起來,仔細看十指間沾滿的血痕,半晌,輕輕道:我其實真的,真的很討厭殺人

星空下驀然優曇花開,襯著冷月湖光,綻出幽幽的白蕊。似雪做的秋花采了月色。躺倒在優曇花中的鶯哥緩緩閉上眼睛,用手蓋住,半晌,十指移開處有淡淡的淚痕,眼中卻黑白分明,一絲情緒也無。這就是一個殺手的軟弱,即便是軟弱,也是軟弱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錦雀的傷的確不是什么大傷,但因身子比不得姐姐厚實,仍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此後,容潯少有招鶯哥隨侍,如同容府沒有這個人。聽說有其他殺手出任務時想同鶯哥搭檔,主動向容潯提起,他容色淡然:容府里沒有不能護主的護衛,更沒有靠他人做靶子才活得下來的殺手。他就這樣舍棄她,甚至懶得通知她一聲。他是主,她是仆。自他在那個冬夜救下她開始,她就把命交給他,他也只當握在手心里的是一條命,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想要便要,想扔便扔,沒有想到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一顆真心。

九月鷹飛,王家圍獵。錦雀終於好得利索,容潯擔心她在府里悶得太久,帶她去散心。大約流年不利,一散就散出問題。這幾乎是意料中事,只怪容潯不夠小心,不知道財不露白,才女也不能露白,何況錦雀這樣多才多藝。圍獵中,景侯容垣的小雪豹不甚被哪里來的流箭所傷,正好讓懵懂迷路的錦雀救下,看似只是尋常好人好事,但第二日,前爪被包扎得嚴嚴實實的小雪豹便由宮中的宦臣抱著送進了容府。景侯之父靖侯因一頭雪豹與其母夏末夫人定情,是傳遍整個鄭王室的風月美談,容垣身邊的小雪豹正是當年那頭雪豹的子孫,將其送入廷尉府,其意不言自明。簡單來講,就是景侯容垣看上了錦雀,暗示容潯可將府上的這位女眷送入王宮。

當夜,鶯哥收到容潯下任務專用的秘信,這還是三月里頭一回,掛在牆頭的長短刀久不飲人血,都失了戾氣。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卻驀然生動,溢出琉璃般的華彩。信封在手中顫了好一會兒才被緩緩打開。昏黃燭火映著白紙黑字,尋常難以動容的鶯哥紅潤臉龐忽然血色盡褪,眼中的華彩也瞬間熄滅。撐著桌案幾欲跌倒,良久,卻輕輕笑了兩聲,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清晰地影出一行字,龍飛鳳舞、滄潤遒勁:代錦雀入宮。她拿著那封信看了許久,將它靠近燭火,火苗舔上來,頃刻化為灰燼。

那一夜,浮月當空,星蒙如塵。容潯的清影居再次迎來刺客,不愧全大鄭被暗殺次數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這個職業著實高危。月影搖晃梧桐,沙沙聲寂寥如歌。容潯靜靜立在書案前,手中還握著一方墨石,燈台的蠟燭被刀風所滅,燭芯慢吞吞騰起兩抹青煙,鶯哥的刀穩穩貼住他的脖頸。

他抬頭看她:我沒想過,你的刀有一天會架在我脖子上。

她笑笑:我也沒想過。

風吹得窗欞重重一響,她微微偏了頭,帶了疑惑神色:你不害怕,因為你覺得我不會殺你,你不相信我會殺你,對不對

他卻只是看著她。

她身子極近地靠過去,幾乎將頭放在他右肩,假如將仍未放松貼住他左側頸項的刀刃忽略不計,那簡直就是一個纏綿擁抱的姿勢。她的聲音輕輕響在他耳邊:我也不相信。語聲多么輕柔,語畢動作便多么凶猛,剎那間手中短刀刀柄已交付到容潯手中,她握住他持著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刀尖險險停在胸膛一指處,鮮血沿著容潯緊握住刀鋒的左手五指匯成一條紅線,他蹙緊眉頭,低沉嗓音隱含怒意:你瘋了。

她瞧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半晌,恍然大悟似的:我沒瘋,我很清醒。你看,我還知道哪里是一刀斃命。

她語聲輕輕的,響在這暗淡夜色里:容潯,我殺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們一家,這樣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為你做什么事都是該的,是報恩,報活命之恩,養育之恩,可你讓我做這樣的事,讓我代替錦雀入宮,嫁給你叔叔,只因你舍不得錦雀。她頓了頓,唇邊隱含的笑意像她十五歲那樣干凈無瑕,卻只是一瞬,那笑繞進眸子里,綿密如萬千蛛絲,涼涼的,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看著容潯,緩緩閉了雙眼,握住他的手對准自己胸口:殺了我,我就自由了。

月影被搖曳的梧桐扯得斑駁,她想自毀,他卻緊緊握著刀鋒不放開,五指間浸出的赤紅匯成一股細流,滴答跌落地板,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聽不出什么情緒:我不要你的命。代錦雀入宮,再為我做這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自由了。

她雙眼驀然睜開,正對上他眸中難辨神色,似不能置信,而眼淚終於落下。她性子從來就算不上平靜,忍了這么久,只因有不能傷心的理由。這樣的一個人,哭也是哭得隱忍不發,只淚水珠子般從眼角滾落,無半點聲息。短刀落地,哐當一聲,她看著地上那灘血,良久,困難地抬頭:容潯,你是不是覺得,殺手都是沒有心的

他沒有說話。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昔日的威風和嚴厲一時盪然無存,瑟縮得就像個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怎么可能沒有心呢,我把心放在你那里,可容潯,你把我的心丟到哪里去了又像在問自己:丟到哪里去了他身形一頓。半晌,將未受傷的那只手遞給她:先起來。

她怔了怔,滿面淚痕望著他,卻無半點哭泣神色,微皺著眉頭:我一直想問一句,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算是什么

良久,他緩緩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

她極慢地抬頭,極慢地站起來,方才的軟弱已全然不見蹤影,仿佛那切切悲聲只是一場幻覺。紫色衣袖擦過布滿淚痕的雙眼,拂過處又是從前冷靜的鶯哥。她看著他,像是認識了一輩子,又像是從不認識,良久,眼中浮起一絲冷淡笑意:我為你辦這最後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么。

她大步踏出房門,門檻處頓了頓:容潯,假如有一天你不愛錦雀了,請善待她,別像對我這樣,她不像我,是個殺手。

由此看出信任這東西彌足珍貴,不能隨便施予,就如鶯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潯最特別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殺手。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高,將容潯看得太低。不幸的是從十一歲到二十歲,足足九年她才看明白這個道理。萬幸的是她終於看明白了這個道理。

風月若凋零繁花,華胥夢斷,劫灰散盡,唯余暖香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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