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5-3】(1 / 2)

華胥引小說 唐七公子 4379 字 202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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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言有慕言的生活,我有我的,他的生活在別處,而我的應該是和君瑋一處,想著就覺得是不是該去找君瑋他們了,一抬眼卻嚇了一大跳,捂著胸口很久,半天才能和來人正常打招呼:鶯哥姑娘,別來無恙。從她走後我就沒想過會再相遇這個司題,不知道她主動找上門來是為了什么,只是看著同初見的那個紫衣女子很不同,那時她眼中有光,此刻卻什么都沒有。

她恍若未聞地看著我,也不知過了多久,緩緩道:我聽說聖人不妄言,找見到了一個聖人,他告訴我一些事,我卻不能相信那些是真的。他說,你是唯一能幫我的人,用你的幻術可以看到世人不能看到的東西,我想知道的你都能幫我看到,他讓我來找你。

窗外有陽光刺進來,我想到什么,但不知她此刻所求是不是我心中所想,頓了一會兒,撐頭問她:你想要知道什么呢

她唇動了動:我想知道我夫君,話未完聲已哽咽,只是很快壓住了:想知道他為什么放開我,如今,他又在哪里。

除了編織幻境,華胥引是有這樣的功能,在第三人不在場的情況下看到他的某些過去。但必須要有這個人特別心愛的一個東西為媒,以我的血為引,這樣做出一張專門的瑤琴,彈奏一么曲子倒是無所謂。不過即使這么大費周折,看到的過去也不過是那個人的神思和媒介有聯系時的過去罷了。就好比我想看到慕言的過去,選了他的琴來做媒,放在我的血里浸兩個時辰在一個閉合的空間里用這張琴隨便彈點兒什么,這空間中就能出現當時他和這張琴相遇、相知、相伴、相隨的情景,但除了這些也不能知道得更多。而且這樣做極費精神,又不像華胥幻境能夠幫助鮫珠修煉,這行為只是單純消耗鮫珠法力而已,做一次消耗的法力換算成我的壽命差不多就是一年多兩年。

偶爾八卦可以長精神,為了八卦連折壽都不管了是長精神病。終歸我不是聖人,不能體諒她心中所苦,只覺得世人皆苦我也苦,這件事著實不好幫忙,打算用恐嚇的辦法勸退,組織了會兒語言,對她道:你想要我用幻術幫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幫你,我的幻術能做到的,就是你把你的身體獻祭給我,我用你的骨頭打出把古琴,以這把古琴奏出重現你夫君過去的幕景。如你所知,幕景中我能看到一切,但你卻不能看到了,假如你的夫君還活在這世上,我可以把用你骨頭做成的這把琴送給他,假如他不在這世上了,我就將你送去同他合葬,如果這樣你也願意,那我幫你。

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濃黑的眸子里全無神色,有誰願意用性命去換一個不能知道結果的結果。我起身道:就不送姑娘了,我

話來說完,被她輕輕打斷:我願意。

我抬起頭:你說什么

她手撫著額頭,嗓音冷冷的強作平靜,還是聽得出來有壓抑的顫抖:最近,很多時候都在想,我啊,就像是一棵樹,拼命把自己從土里拔出來,想去找另一棵樹,可怎么也找不到,又不曉得怎么再將自己種回去,能夠感覺樹根已經開始枯萎,慢慢枯竭直到葉子,說不定就要死了。你不知道這種一點一點枯死的感受。我從前也不知道。她頓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假如真能做成一張琴,那就太好了,總比就這樣干枯而死的好,還能和他在一起,也不用再這樣,再這樣什么都不知道地到處找他。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鶯哥說這么長一段話,比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要輕松,都要沉重。

我沉默地看著她,半晌,道:我和你開玩笑的,你的頭發很長,很漂亮,我不要你的骨頭,把頭發給我就行了,用它來做弦,也能制一張我想要的琴。

我不是同情她,只是想到假如有一天我同慕言走散,而臨死之前我要再見他一面,今日我積下一點善德,希望來日也有人能幫幫我。想到這里時候,完全沒有記起前一刻還在為他不在乎而傷心難過。

所需是一間密室,一張無弦琴,一只盆,一把刀。兩個時辰後,我將鶯哥的頭發從盛了半碗血的小盆子里撈出來,像撈一把掛面,攤開在手中又似一匹用來裁剪嫁衣的紅緞子。血珠細密地附在發絲上,任憑又捏又撓也未落下半分,很容易就搓成七股琴弦,安在楓木做的琴架子上。紅色的弦絲在燈影下泛出冰冷光澤,我聞不到任何味道,但想象這四面都圍上黑布的斗室中應是每一寸空氣都充滿血腥。不過什么叫密室,不是把門和窗戶關死再圍一塊黑布就可以,充其量只能說是個小黑屋。我和鶯哥商量不能這么下,因要密室的主要原因在於我不能被打擾,一旦起弦,中途被打斷就前功盡棄,重來談何容易,除非把所有器具重新准備一次,而問題在於,即使我可以馬上再放半碗血,也要給鶯哥一點時間讓她長頭發。況且這畢竟不同於華胥幻境,不能織出游離於塵世的虛空,只要進到屋子,任何人都能看到我所奏出的幕景。你想在這樣一個黃昏,城中醫館某處荒涼屋子傳出詭異琴聲,推門一看屋里居然在下雪,半空還或坐或站一大堆人討論今天天氣如何年底朝廷是不是會發雙薪這也就罷了,隔壁居然還是個賣棺材的,真是好難不把人嚇死。

我們正在發愁,房門卻被輕輕叩了兩聲,從敲門風格就能判斷是誰,我磨磨蹭蹭地去開門,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問題其實可以解決了,加快腳步一把拉開門閂,慕言就站在門口,目光放在我身後,打量了一圈收回來看著我:這是在做什么我瞟了他眼,咬著唇角別開臉:給你個機會戴罪立功要不要他坦然搖頭:不要。我噎了噎,急得瞪他:主動和你冰釋前嫌了你還不要,必須要他嘆口氣:好吧,我要。

有慕言守著,小黑屋就不是尋常小黑屋,升華成密室了,我很放心。

起弦之時,看到鶯哥震了一下,發絲做成的琴弦寄托了容垣關於她的大部分神識,那些過往她不僅可以看到,還會知道容垣心中是如何想,當然,奏出這暮景的我也能知道。

半空中,漸漸出現的是鄭宮里昭寧西殿那一夜新婚,殿外梨花飄雪,瘦櫻依約,從前我們看到故事的一面,卻不知另一面,直到這一刻,它終於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露出要逐漸明朗的模樣,而所能看到的容垣的故事,一切始於他第一眼見到鶯哥。

第一眼見到鶯哥,容垣並不知道喜床旁彎腰逗弄雪豹的紫衣女子不是他要娶的姑娘。這沒什么可說,他對錦雀的印象其實寡淡,獵場上也沒怎么細看,只記得她將受傷的小雪豹遞給自己時手在發抖。修長細白的手,沒有刀劍磨出的硬繭,不會是處心積慮的刺客。遑論鶯哥和錦雀長了一副面孔,就算樣貌完全不同他也未必分辨得出。之所以要娶錦雀,不過是隱世王太後聽信巫祝的進言,認為圍獵那日他會遇到個命中注定要有所牽扯的姑娘。而直到新婚這一夜,隔著半個昭寧西殿,他才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將要成為他如夫人的女子。她有一雙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燭光下眼波盪漾得溫軟,卻隱隱帶著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凌做的酥山,澆在外頭的桂花酸梅湯讓整道菜看上去熱氣騰騰,刨開來卻是冰凍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幅鎮定模樣,身體僵硬著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卻沒有半分掙扎,強裝得溫柔順從,卻不知真正自得溫柔順從不是鎮定接受,是將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現給眼前的人曉得。身為一國之君,他見過的女子雖不多也不少,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由表及里產生巨大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唇時,也是大大地睜著雙眼。那是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時尤其地黑。然後,他看見這雙眼睛里慢慢浮起一層水霧。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撫上她的眼,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她哭了。這很好。他有一剎那覺得自己喜歡看到她這個模樣,就像失掉油彩遮掩的戲子的臉,那些悲歡離合真切地表露出來。她眼角紅得厲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色緊綳卻故作從容,模樣很可憐。他打算放過她。但赦免侍寢的話剛落,她已衣衫半解地跪坐在他身上。在這種事情上,他從沒居過下風,本能想起身拿回主動權,顧及到壓在身上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力氣小了很多,可也足夠顛倒位置將她壓在身下。但事實是,他沒有起得來,卻能感受到緊緊貼住自己的這個身體在怎樣顫抖,他想,她一定很緊張,緊張得沒有發現自己一個弱質女流競爆發出這么大的力氣。她的頭發真長,手上沒有刀繭,也沒有其他什么繭,連他後宮里那出身正統貴族的七位夫人也比不得。可除非新生的幼兒,誰還能有這樣毫無瑕疵渾然天成的一雙手,何況,聽說她在容潯府上時,很喜歡做家務。她的頭發拂得他耳畔微癢,聽到她在他耳邊說: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他想,這姑娘真是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

密探不是白養著玩兒,這件事到底如何很快就弄明白。結果如人所料,原來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殺手十三月。他想起自己的侄兒,做事最細致穩重,怎么會不曉得紙包不住火。

拼著欺君之罪也不願將真正的錦雀送進來,必然是心中至愛。自古以來,聖明的君王們最忌諱和臣下搶兩樣東西,一樣是財富,一樣是女人。如果臣下不幸是斷袖,還不能搶男人。他漫不經心從書卷中抬頭,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侍衛:今日,孤什么也沒有聽到。年輕的侍衛老實地埋了頭:陛下說得是,屬下今日什么也沒有稟報。他點點頭,示意他下去,卻在小侍衛退到門口時又叫住他:你剛才說,容潯是怎么除掉她身上做殺手時留下的那些疤痕的小侍衛頓了頓,面露不忍:換皮。手中的茶水不小心灑上書卷,他低頭看到紅色的批注被水漬潤開,想,那時候,她一定很疼。

這一夜,批完案前累積的文書,已近三更。他沒什么睡意,沿著裕景園散步,不知怎的逛到她住的昭寧殿。偌大一個東殿杳無人跡,顯得冷清,西殿殿門前種了兩株櫻樹,一個小內監窩在樹下打盹。殿中微有燈影,他緩緩走過去,在五步外停住,驚醒的小內監慌忙要唱喊,被他抬手止住。那個角度,已能透過未關的雕花窗看到屋中情景。紫衣的女子屈膝坐在一盞燃得小小的竹木燈下,手中半舉了只孔雀毛花毽子,對著燈一邊旋轉邊好奇打量。這樣的毽子,哪個女孩子年少時沒有過幾只,即便不是用孔雀毛扎的,取樂方式總是一樣,沒什么可稀奇。

可她握著那毽子,仿佛它是多么罕見又珍貴的東西,靜靜看了半晌,猛地將它拋高,衣袖將燈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時已起身,提高了及地的裙子將腿輕輕一抬,五顏六色的孔雀毛盪起一個由低到高的弧線,穩穩地直要飛上房梁,她沒什么表情的側臉忽然揚出一抹笑,乍看競有些天真。半空中的孔雀毛花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頭,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轉身欲背對著以腳後跟接住,可啪的一聲,下墜的毽子競落歪了。他看她訝然回頭,睜大眼睛緊緊瞪著地上,表情嚴肅得讓人啼笑皆非,瞪了一會兒,動唇喚了侍女。他耳力極好,隱在櫻樹的陰影下,聽她冷聲吩咐:這個東西,扔了吧。侍女愣怔道:扔了夫人是說,不要了她轉身邁進內室:扔了,不喜歡我的東西,我也不喜歡它。

殿中竹木燈很快熄滅,耳邊浮現出白日里聽到的鶯哥的過去,她怎樣被養大,怎樣學會殺人,怎樣踩著刀鋒活到二十歲,怎樣得來身上的傷,怎樣被容潯放棄,又是怎樣被當做妹妹的替身送進他的王宮里。他不大能分辨女子的美貌,卻覺得方才微燈下游走翩飛得似只紫蝶的鶯哥,容貌麗得驚人。淡淡囑咐小內監幾句,他轉身沿著原路返回,路秋風淡漠,海棠花事了,他想,放棄掉她的容潯真傻,可他放棄掉她,將她送進王宮來,卻成全了自己,這真是緣分,他對她不是一見鍾情,從冷憫到喜歡,用了三天時間愛上她,大約會有人覺得三天太短,但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白,對注定要愛上的那個人而言,一眼都嫌太長,何況三天,何況這么多眼。他很心疼她。

此後種種,便如早先所見鶯哥的那些夢境。容垣問她可知曉什么是君王之愛,她回答他君王大愛,愛在天下,雨露均撒,澤被蒼生。他卻不能認同,想那怎能算是愛,只不過是君王天生該對百姓盡的職責罷了。那些只懂得所謂大愛的君主,他同他們不一樣。高處不勝寒,他看到她,便想到應該要有人同他做伴,那個位置三個人太擁擠,一個人太孤單,他只想要唯一的那個人,那個人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曾經是個殺手,誤打誤撞嫁給了他。他知道她想離開,千方百計將她留下來,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什么他都能給。他也知道,她心上結了層厚厚的冰殼,即便給她自由,她也不能快樂,那些嚴酷糾結的過往,讓她連該怎樣真心地哭出來笑出來都不曉得。這個人,他想要好好地珍惜她。她應該快樂無憂,像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讓他放在手心里,攏起手指小心翼翼對待。

可他算好一切,唯獨漏掉命運。在計劃中她應是與他長相守,他會保護她,就像在亂世里保護他腳下的每一寸國土,而百年之後他們要躺在同一副棺槨里,即使在漆黑的陵寢,彼此也不會寂寞。

但那一日命運降臨,讓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其實並不如想象中那么長,說什么百年之後,全是痴妄。

容垣非是足月而生,幼時曾百病纏身,老鄭侯請來當世名醫,大多估言小公子若是細心調理,約摸能活過十八歲,若是想活得更長久,只有向上天請壽。老鄭侯沒了辦法,想著死馬當活馬醫,干脆送他去學刀,妄圖以此強身健體。也是機緣巧合,在修習刀術的師父那兒,讓他遇到一向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葯聖百里越,不知用什么辦法,竟冶好自小糾纏他的病根。從此,整個鄭王室將百里越奉為上賓。

自老鄭侯薨逝,他與百里越八年未見,再見時是鶯哥被封為紫月夫人這年年底。忘年至交多年重逢,面色凝重的百里越第一句話卻是:陛下近一年來,可曾中過什么毒

到這一步,他才曉得去年除夕夜制服那只發狂的雪豹時所受的毒雖不是什么大毒,可唯獨對他是致命的。百里越當年為冶他的病,用了許多毒物煉葯,萬物相生相克,服了那些葯,這一生便絕不能再碰三樣東西子葵雲英、霜暮菊、冬惑草。傳說九州大陸冬惑草早巳絕跡,天下人不知其形為何、性為何,可那雪豹爪子上所淬的毒葯里,卻含了不少冬惑草。

御錦園寒意涔涔,溶月宮在枯樹掩映中露出一個翹角,他望羞那個方向,半晌,緩緩問面前的百里越:孤還能活多久

大約再過三個月,陛下會開始嘔血,一年後